徵聖錄弁言

      緬惟宣聖發皇，墳典神耀，顏卜潛伏，魯論精元。小子志焉，日月踰邁。使生漢室，必鹽鐵白虎之臣，欲際明屋，附日知明夷之末。玆為淵泉，以蓍德為北樞，永堪矜式，問文獻于南國。此羣經也。東浙之學，祀典遷固，會稽立言，軒輊鄭劉。私淑艾者，多鄉國之耆舊，嚴正朔也，本血氣之遺藏。鮚埼契闊，餘杭同歸。此史學也。濂洛開闢，諟天度之明命，關閩奮庸，鼓士氣以玄風。懋哉政事，陸諫不絕，慎厥身修，禹謨焉非。弱冠以前，已認祧祖，而立既邁，不辨嫡宗。迥異于先轍，本屬心造，微符乎公道，原任天行。此理學也。志格圓頓，求一致于三教，形隨天機，因止觀而入門。發願于伊闕之前，是法難逢，起信在嵩嶽之後，佛性本具。懷元城了齋之玄度，為藥地朱衣之同人。此釋氏也。麥秀以歌，其猶不怒，悲絲之哭，予豈無情。觀陵夷之所由，魑魅形見，疾聖道之受誣，邪匿聲聞。取樂禮之書，中流擊橈，行匹夫之責，天下可鑑。穨綱非振，絕紐難維。此議論也。載道之義，荒焉不復，輔仁雅言，嗤然莫行。捨道即難為文，棄文奚可行道。辭章黼黻，原本妙質，士林蔥鬱，自是風神。信沛然莫禦之氣，可通天衢，用方寸綿密之心，殆近神變。此文辭也。逸民歌哭，輓世豈絕詩統，卓人深致，同光猶是國風。因微見隱，自末而深，杜韓寄其忠義，陶謝了其玄宗。遺厥子孫者，方是真儒。摭其墜緒者，確有後進。此詩學也。畫史盤礡，伽藍萃士，書學玄祕，巌藪集神，可托于無窮，莫欺乎吾心，誠名教之樂地，即俗塵之祇園。此遊藝也。劉彥和有曰，論文必徵於聖，窺聖必宗於經。愚顓昧之材，誠非自量，井鼃拘墟，容其矜放。知我罪我，其在玆乎。彊圉大淵獻之嵗陽月金華季惟齋識。

與繕方草堂主人書

      闊睽久矣，書此以懷。比歲潛居窮巷，思龍蟄焉理窟，幽志爛典，儀鳳鳴于梧枝。自揆學如井窺，無損益乎百代，智猶火爝，難演道於九流。蓬飛戾天，何望鴻烈，鼴渴飲水，無如海若。惟調燮道心，略得不易之義，耽悅禪道，薄言月面之佛。幽徑既通，自比蔣詡，道場微暢，私淑生公。敬持墳籍，敢傚鼎臠，廣蓄逸品，因賞神駿。堂曰五嶽吹香，擬窩康樂，心服二銘制義，就道橫渠。攜劍看山，適得其意，殖花灌園，有以觀仁。豈落煢獨，渾如爰居之鳥，矧有比鄰，洽備輔道之友。尊兄之於在下，亦可謂善矣。曩日新夢徽州，宿尊古歙，飽山隰之清淑，讚司命之神佑。抃臨漸江，神蕩一僧一水，恭謁鮑里，旨潔三沐三薰。願與萊妻，以爲盤谷，使有阮遇，將勝漆園。惟邦賢烈馨，杞宋不足為徵，筆意精微，郢匠豈容再遇。郭門纍然，頓驚壁上龍圖，石室戚焉，尤儁筆下蛇文。語未容口，道不虛行，本素昧而罔識，時不速以未面。不意魚山流響，忽烹鯉而縑素得，蓮華湧現，未懸榻而孺子至。容膝之所，心游千仞，遊藝能大，言動九幽。小酌而無酒，誠高士之奇癖，清談亦忘言，遂知己之相傾。別後如水，寡有羹味，今朝折柳，以贈隴上可也。尊兄稟氣清剛，如翬如跂，鍛才坦蕩，載馳載驅。雖索居而繭足，自許青山千里，且蠖屈以豹隱，聊寄孤身七尺。草堂蓬戶，原憲貧而非病，鳴金振玉，曾子歌以不朽。繪素寫意，神接雪個，法書騁懷，氣逼鐵崖。此弟之所心折，誠今之古人也。願明哲以養其身，睿照以廣其見，致漢魏於筆端，招真宰於圖軸，藝事之邃，豈易知哉。不任結戀之至。

西泠印社丙戌清明祭先賢文

    嵗在丙戌，時值清明，西泠印社同仁某等，謹以清酒庶羞，致祭于印社諸先賢之神。夫天地自有中和之音，金石本為立德之教，古聖之精魄降世，其與吾人之血脈固為一物也。諸先賢秉乾坤之淑氣，承聖王之遺教，其山林高風，有動乎巖廊之上，龍泓之雨，乃遍及四海以外。其德化浸潤之大，固非區區技藝之高下論者所能測也。嗚呼。鬼神之為德，洋洋乎其為大哉。今值天地清穆之日，吾儕齋戒恐懼，自布愧怍，瓣香幾縷，爰鑒乎諸先賢之靈前。辭曰：

倉頡錫畀，肇祖元胎。殷契光大，金縢毋猜。吉士藹藹，師儒翼翼。籀書既達，分野經國。翳維璽節，誕玆奎運。檢封文明，體勢剛奮。垂露倒薤，繆起印中。抑埴方圓，豈但雕蟲。其理圓神，其法方峻。易教潔精，禮儀芳潤。琢玉鑄金，奉爲鴻寳。帝宸職官，鉨傳行道。唐宋嬗代，古式漸廢。王朱奏刀，豁蒙祛昧。鈍丁出世，獨闢法脈。徽浙二宗，雄光奕奕。鬱鬱武林，八家蔚起。物非孤生，人焉獨喜。鋒鍔所至，貞夷粹溫。廉棱既立，湖海稱尊。野服山齋，銕書孤陗。海沸陸沉，季世容嘯。立社西泠，誅茅把臂。群彥骨聳，造境愈邃。缶老高標，故國喬木。四子雋發，響回空谷。耆英維舊，風氣維先。華嚴刹下，淵渟龍眠。蠲之營之，亭榭敷舒。蒼昊淥波，盡入吾廬。藝文儒林，共此丘壑。方寸之鐵，乃如舞鶴。邁絕往來，上抗玄古。黃澤不竭，樞戶難腐。法嗣所流，駒踏天下。轉轂百年，壯風未謝。吾儕集玆，枕巖如故。操觚通雅，念古怨慕。松寒日朗，山高水長。英靈歸兮，灝灝泱泱。精爽焄蒿，聖湖彌漫。惟玆豆籩，敬慎勿畔。遍語同仁，守身中正。先賢如在，其承天命。尚饗。

唐雲藝術館碑記

    生秉地靈，死藏鄉閭，古人所重。而布德裔嗣，衍澤後人，則尤所重者也。杭郡唐雲俠塵先生，德體篤健，風神灑落，夙以書畫繪事蜚聲當代，尊為宗匠。又性嗜收藏，所蓄祕畫珍圖甚夥，曼生八壺，尤其貴者。先生胸襟豁大，不以私據自寳，欲捐獻國庫，奉爲公器。哲嗣實之，不愧令德。此吾館藏品之源本也。陳俠、周峰諸先生感其高格，多方綢繆，將以曜其潛德，彰其慧業。政府猷謀，遂卜築湖濱，而有斯館之肇建。乃于九九年五月穀旦，灑掃開啓。自此靈山增秀，澄水生光，江湖奧區，又添一藝苑，過客優游，雅人深致，豈非樂哉。玆付碑石，以繫其德焉。婺州季惟齋記。

大 廢 園 記

      大廢園者，圓明園也，時維季夏，予始卜居其側，盛覽其頽敗之色，而自號曰大廢園客，是大廢園之所由也。蓋其時遷流山河異處，始歸京師，燕園三月，朔方清涼高潔之氣，方甦乎内，復遷乎斯處，偶取徑蕪園，乍驚其林木之蕭森爛漫，似絕於人境，豁然乃省，其百年荒棄之圓明園也。人生境遇，不意置切乎其中，而復為其儔客也。是時溽炎正殷，草樹棼鬰，松黑葉茂，高柳舞若賦陳，古木偃橫，似有厭兵之色，而殘隳蒿秣之下，王氣猶勃然可覩，不禁人有定盫尊隱之思也。廢池舊閣，形跡難辨，然假以百四十年之莽野風雨，反若成大器焉，覽之而知氣體之異，江山之變，而草木如鑑，虛實恆應。肅秋之至，芳摧葉隕，林壑之致，以蕭冷而自現，仿佛水落而石出。幽林曲徑，往日之莫測者，而今通透盡露。故園池渠之跡，乃皆形於蒿萊之下。按圖索驥，其經絡復可與載籍相證也。冬歲亦降，漠然霜殺雪覆，邱林竦峙之餘，枯澀之味，不出意外，而林鵲盤恆，鶇鴉如故。時駐車佇立，臨風而回首，廢池榛莽中，宿禽振起，絡繹不絕，乃復有鳶飛魚躍之趣。僭居之屋既清，屋後巌林之美，方呈清於數世之後，而每驚其潛藏若是者。半載以迄，予常徜徉彷徨乎其野，或殘照將逝，意凝神止，或月如球璧，恐懼而滋生。廢園之樂，而蘧忍徙移，今值事將歸，則亦終別離，緣會之處，亦自然耳。自忖大廢之號，隱有四僧遺軌，臨園欷歔，而必思當年之焚劫。公羊所稱，九世之仇猶可報也，今猶未及九世也，舊恨焉可遽忘。銜悲而厲德，曠心以致遠，非尋讎於無端也，而必自尊吾華之義，是可以爲人子矣。廢園無心，自待乎後人，逍遙乎可也，而警恫自誡亦可也。是惟以誠明，則無不可也。大廢園客庚辰歲暮記於燕京。

復學子問學書

    竊謂為學三要，智而聖，氣而量，私而忘也。非智不聖。孟子曰，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學人之大患，在智慧未開，遂多為偏見陋識所蔽，自不能入聖賢之地。古之民愚而智，今之人智而愚。此所謂智而聖者。惟大氣者渾，真氣者純，始能混然有物生焉，是為天人之量。量者，聖人之尺度也。學人之大患，在氣體薄漓，不能真實厚重，乃無血脈軀體，如何成人。不能成人，如何化物。化物乃為量。此所謂氣而量也。人惟私而生，惟公而成，聖賢以私而公，其終也私公兩忘，凡聖俱泯。學人之大患，或在自揚以私，乖違大道而不返。或在只以公道相假借，而不知私之為大用。私是煩惱源，又是智慧體。非私無公。此修行之道也。文章藝術之學亦然。使吾子能以此三要自檢省之，則吾心之如何，亦自知之矣。非吾子，吾亦不能發明斯理。幸甚至哉。順頌秋安。惟齋頓首。

畫史自序

    遊藝之道，予素樂書畫之學。書史一編，先已付剞劂氏。畫史則擬十數年後為之。近年修證，空性深入，不意實證愈進，而畫學之趣，愈覺澹薄。大音希聲，大象希形。體大而忘小，固人之恒情。圓覺經曰，知幻即離，離幻即覺。睜目即鑑開，一切眼根外境，本即是心鑑中圖畫，復何意專取此紙上物事、幻中之幻耶。俟以時日，吾恐將嗒然若南郭子，全忘乎此事矣。自惟方今畫趣尚未盡喪，不如藉此時機，鼓而成之。吾書樗散，不合矩矱，鑒賞自弗足，資暇則可施。唐子西嘗曰，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當此之際，解衣盤礴，斯編固可施其小用。既潛心述作，不覺又廢寢忘饑，晝夜一體。盡日披覽古畫，一夜臥前，忽若微醺然，自甚詫之，并未飲酒，何得如是。旋悟乃古畫綿密入神，不覺醉之耳。此亦前未曾有。一日自縉雲歸，忽悟山川萬物，本來自在禪定三昧中，而常人擾擾，不識亦復難信，而畫人高明圖状寫真之者，即是此意。畫道之玄微，同此三昧。是則此紙上物事，豈僅幻中之幻而已。吾心是鑑，萬物亦自具其鑑，而畫亦一鑑，鑑鑑相映，交光互攝，若帝釋天網，歸於一心。畫事之幻幻，吾已生厭離心，而不期深入此幻，愈會其玄通妙用，何須離之，方為覺乎。道不遠人，而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是以若即若離，尤契此心。斯編譚藝之宗旨，實不脱此若即若離四字。故曰是為樗散之物，不堪為用云爾。無懷氏昧菴道人書。

無懷氏詩集自序

    古有文質三統之說。夏道尊命。先賞而後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憃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先罰而後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見禮表記。竊謂詩道亦有三統焉。其一曰魏晉。尚風骨神采。渾成自然。而失於喬野不文。類於夏道。其二曰三唐。尊神興。崇體格。尚聲調。而失於浪蕩好勝。不靜無恥。類於殷人。其三曰兩宋。重變化。喜偏側。敬神而遠之。親而不尊。而失於智巧太多。文而不慚。類於周人。此予作詩十餘年忽所悟者。詩道之文質三統。自可驗諸百代詩人之情性焉。予始者傚同光體。學其奧衍硬峭。幽澀清蒼。乃刻意趣高。後悟其非。古詩氣象雄渾正大。不若是之奇崛廉稜也。乃棄江西而入於唐。宋體親而不尊。唐詩則既親而尊矣。盛唐尤貴重。遂傚其體。略成渾整弘放之格。而復厭其陳語。乃有青眼於晚唐。甚思有明前後七子之覆轍。後世學盛唐者。多不免尊而不親矣。疇昔喜拗折。用深典。今日則作天真體、欲嫗兒可誦者。此唐賢所錫予之深者。蓋尊不消融。親亦不能。非此平常心。尊親弗能俱至也。常授歸愚老人古詩源於家塾。心神素在擊壤、獲麟間。自知本心。亦與靖節先生何異。惟不必效其辭氣爾。作字宋人發力太過。失之刻露。唐賢發之中和。晉人不發力。無所勉強。始造玄妙。詩學亦有相似者。唐賢之詩。亦有不發力而妙者。予既悟此義諦。乃始真能知靖節矣。昔日所賞。尚隔一塵。夫不發力之妙訣。豈限乎歌詩書藝而已。實天下之通則。聖賢之心髓。此理一致。三教同然。一日重讀蘇黃。甚感其瀏利愜意。舉重若輕。於道非無得也。當此之際。則三統之分別心。亦將渙然而冰釋。夫詩心者。不必晉。不必唐。不必宋。亦是晉。亦是唐。亦是宋。以門戶自喜者。亦鮮能自解其縛。虞夏之文不勝其質。殷周之質不勝其文。使詩道恆有此覺照。其或繼唐宋者。雖百世。可知矣。竊謂今日詩學之失有三。其一曰偏執。偏執者尚質太過。心失中道。易失之險澀支離。此當以文明濟之。其一曰輕薄。輕薄者操行儇巧。心無聖道。易失之浮靡詭麗。此當以拙大濟之。其一曰沉滯。沉滯者思不廣闊。心少神駿。易失之局促粗重。此當以仙佛濟之。蓋諸病皆須以中正渾厚幽玄飄逸之氣調燮之也。自揆才力不濟。尚有俟於大賢云爾。無懷氏金華季惟齋書。

徐海廬書法跋

    輓世同光體論詩好言三關之說。蓋丹道修煉之次第，惟信禪師之看山，由來如是矣。予譚藝亦喜說三關。嘗言書家有真、正、至誠三境界，自下而上，由邇及遠。人先須能真，方見元神。復須正，方能入道，氣象自出。不期而入至誠，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始可語化也。真者，精元沛然，或傷粗豪，如子路初見仲尼時。正者，氣象閒遠，漢人以《公羊》折獄，有此安泰。猶非至也。至誠，則窮神變，測幽微，當其自適，唯合耆闍崛山中拈花微笑耳。元陽之氣未充，弗能致遠。世人習書元陽未厚，而欲徑造氣象者癡，欲直得神變者妄。氣象者，由內及外，裏表一體。具元陽而進乎道者，質將備。至此則文亦備，彬彬乎體成。然猶未達太一之道。神變為最高，至誠無息，觸手皆春，然究其法訣，則如曹溪直指，非可擬議。若東坡謂絢爛歸乎平淡，寄至味於澹泊，差可望其氣韻之一端。故論人之書，先須觀其元陽之厚薄，然後辨其氣象之高下，再望其神變之出入。得此冰鑒，孰人將逃之。東魯徐彊，自號海廬，年三十餘，筆已初成。初接其人，憨而真，北人樸茂敦厚之氣具焉。飲輒醉，披肝膽而語我。人或哂其率，予獨親其真。復交之，知其思致湛然，非渾渾以循蹈為務者。今觀其書，筆勢甚厚，元氣充健類其人。取章草之法，以拙合意，頗成氣形，而時人蹈襲此法者，多見其刻意取媚耳。固知青主書學寧醜勿媚，乃先欲定真氣故。真氣定而後可言法。此初關也。觀海廬用筆，胎息急就篇，博參晉唐碑帖，法度甚正，氣息坦夷，而尤得力於元人。吾浙楊鐵崖，奉之為圭臬。奪其逸勢，煉以古筆，骨肉豐潤，意趣自遠。當其合作，有與近人寐叟、蘧常閉門合轍者。予尤喜其簡古用澹之體，不見力故。彌會前脩發纖秾於簡古之說，真善言語者。海廬似以拙朴而入，實以纖秾而出，宜其北人而宅南。唯筆勢未老成耳。雖尚不足以議神變，語神明，而觀其元氣、法度之備，勃勃然若江潮之欲興，真而能正，俟以時年，則真宰嶄然自出，一如古人所為者，亦何難哉。惟今之務，養氣明心，靜篤守虛，乃真康衢，非小道。海廬子元氣固厚，然使以世俗好騖之心擾之，氣或轉漓，以躁迫激進之志拔之，氣或汩亂。故須以古君子四部之學，涵養情性，以玄佛高逸之躅，蠲除戲論。視其筆法端嚴，深參古味，然周漢晉唐書道之奧窔，尚未盡窺，宋元以降，亦堂廡深廣，要非博通、靜修之士，弗能窮研其時之三昧。今人樂效邪僻之行，不知道術已裂，務趨名利之途，詎識本心為貴。海廬資性醇和，固非薄人，然既際此擾擾之世，不可不為長遠計。武侯寧靜、澹泊之訓，非至寶耶。不聞宗門古德云，三歲小兒知得，百歲猶行不得耶。予學卑浅無足語，而海廬獨樂之，今書此亦以自勗云爾。甲午孟夏金華季惟齋。

詩門血脈論外篇自序

    夫儒經予尤喜小戴禮，而禮記之言尤拳拳服膺者，莫若極高明而道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二語也。四十歲後，彌覺斯言為可味。詩道玄奧，亦寓於其間乎。性情感應之道，極高明是也。魏晉盛唐諸公是極，元和郊、島、韓、柳、元、白及長吉體，一往雋氣，亦是極也。遺山謂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自陸、元競逐南北，趙、李爭派金源，代有異人，性靈自曜，窮極其性，而為詩人。公安竟陵，或功或罪，明清鼎革，尤崛羣雄。天機元氣，鼓之盪之，洩之軛之，其機為莫測，自不可以常情禮義相議焉。情性之極，常在鬼神之間。故中唐諸家之體，於後世陶鑄尤深。葉星期嘗謂此中唐之中，乃百代之中，古今詩運關鍵。實亦中唐人善用情性之極有造焉。夫文質彬彬然，道中庸是也。文質彬彬，然後可以歸諸日用倫常。詩者，持也。適也。自適而適人，自養而養人。孰人不得彭澤之適，誰氏不受少陵之養。陶杜二公之妙，道中庸有在焉。樂由天作，禮以地制。極高明者天之事，道中庸者地之宜。夫詩可泣可歌，可哀可怨，可莊可諧，然不可不有中正之氣以馭之，尊德性是也。德者，得也。無德，則所得亦虛餒。詩之體以中和正大為貴，詩之象則以變化靡測為神。而情性之外，實有學問，以積其氣體，煉其識度，既得根源，盡除踳駮，道問學是也。讀書天地間，啟其神智，祛其滯礙，心源中得，歌詠之音，若趵突虎跑，汩汩然不擇地而流，遂令詩極高明處，振動幽明，道中庸處，如飢輒食，如寒輒衣，平澹而已。夫不可測之神機，以可踐可履之道而應之，神機遂昌。弗然，神氣易亡。今世詩道將熄之驗，人皆見而痛之久矣。數年前內篇甫付剞劂，外篇即已腹構。非我性喜勤苦，乃胸中物事勃勃焉不得不然耳。年來常伏案於凝冰溽暑之際，甚思亭林、青主之孤懷。斯編綱目也恢恢，逸筆也草草，脱漏乖謬不少，俟以歲時，再為訂正補罅之事。昔著徵聖錄，於近世詩已論及焉，今亦羅列本編。惟多斧削，非復舊觀耳。丁酉立秋季昧庵識。

化三詩序

    昔黃石齋蒞浙選士，序選錄謂浙為首藩，天下所瞻顧。近世堪膺此望者，猶有沈王章馬。今則亡也。一張一縮，剝復如環，世運靡測而有常，要在不可彊為。今非惟此舊之首藩若是，天下郡國，耆舊亦皆寥落矣。無懷子喟然而歎，天算莫測，氣機恒新，際此新運，吾儕可不自振之哉。振文必自詩始。兩浙閩粵湘蜀之士，遺澤未遠，尤當衝陷為前。故萃諸友而為斯社，弗樂為月泉月旦，庶傚復、幾之直道耳。道直則真心至，時雨則眾榖祥。夫詩之道，無法為法，以悟為入。如劉河間擅寒涼法，袪前人燥熱之劑，易水以五運六氣辯證臟腑，謂古方新病不相能，張戴人則主汗吐下以攻邪，吾鄉丹溪子滋陰之學，尤邃其理而聞於後。彼皆金元間人，而自悟各殊。詩家政亦同此，以悟證為樞機，不必盡泥於舊法。然脫之為快，以邪悟為知，亦將如宗門所言墮狐身而不退矣。陰平陽秘，醫之訣也，性真情遂，詩之髓也。平秘以濟二氣之偏，真遂迺和性情之病。然詩人其病有難自濟者，蓋天留畸人以觀世變耳。諸友或彊毅不逐勢利，或落拓冷目射人，或骯髒自任，通逹道體，或以閑觀時，以靜觀物，其沉淪下僚若以卒歲者，亦不欲作囁嚅翁。俱歷霜雪而知交，非笙歌場上契闊。大抵為清剛慎交之士，與古為徒，其詩多蒼冷明瑟之響，不亦宜乎。去故就新，乃得真人，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其真其神，非聲詩詎能全其體乎。吾儕是以有言也。金華季惟齋序。

聖湖沾溉藝展序

    書畫者，筆墨也，氣之道也。夫氣，擬議恐乖，望之即得，何其易哉，亦何其難哉。宋季劉後村跋方蒙仲之書嘗言，公論根於人心，蒙仲此編不必就識者、名人而商論、印可，試示之夷狄、仇怨、女子、武人、小夫、賤吏，如其皆有愜志而無異論，則行世矣。真達識哉。彼夷狄、仇怨、女子等何能鑒此耶。蓋天理人情，本來簡易，氣象一觀可得，莊生言目擊道存，中庸言愚夫愚婦之知，陸放翁言野人易與輸肝肺，即是也。臥霞散人，今之李龍眠。其繪事天真和祥，玄逸絕俗，今之觀者，一見即知其在畦町之外，獨任性靈。觀豈之之遊藝者，即知彼斂情約性，內凝外潤，雅人具深致。觀朱氏，即知其忠厚剛健，契入圓渾，誠正人而應物無違者。而松清篤情於古，筆墨蕭散，一見即諳其甚具山澤之氣，以幽微勝也。向陽放筆爛漫，質氣樸直，即知其稟性疏野，而別有懷抱。當其情深，觸物皆雋。而礀風運筆古峭，揮灑自若，所作羅漢達摩，憨怒兼態，即其人本色所在。使以異域不能華語者、仇怨樹異調者、老嫗不通藝文者等目遇焉，當能會此大略而少滯礙乎。予本無意於書，興至而揮，今附驥而已，無足觀。雖然，覩之者當知其自悅其道，好之不如樂之者耳。七子不求聞達，消搖林泉，俱蒙此明聖湖之煙雲沾溉久矣。松清蓄野梅於四明山中，嘗攜予衝雪而訪之，四境渾茫，而得奇香。要非此荒寒之氣，不足以遇此逸格。七子自林野中來，無酒亦醉，微斯人吾孰與歸。昧菴道人。

西天目記

時維歲臘，萬物蕭森。忽念靈山，携囊即至。梵宮巍峭，奔泉赤灑。古道荒寒，踽踽唯予。瀑響如雷，幽亭孤峙。石橋無名，僊履有聲。盤礴巨石，掬水極甘。洪荒以来，遇我三度。不期而歸，孰可安排。碧巖冥定，超然物外，有道平沈，脫諸根境。山中煙嵐繚環，水音響徹，柳杉撐天，差摩星漢，當其足倦，偃坐亂岩，人如赤子，托身無極，又若螢過太虚，透體虚明。山林深廣，空然如是。人之行臥，如一葉委地爾。昔道陵妙诞於兹山，高峰禪師成道於斯地，石如鐘樓，伏虎眠牛，懸崖凝冰，雪髭四垂，晶莹可握，锐似佛杵。死關猶在，壁立峻切，捫蘿绝壁，卜鄰張公，可谓勇智兼得矣。洗钵之池，神樹通泉，古木極壮，異色斑斓，樹王之號，洵應屬此，仰之肅然，合掌禮敬。老殿寂闃，引泉磬清，吾已渴驥，詎疎寒漿。忽聞役者，招手林屋，揚鑣歸程，暮靄深重。夜棲農舍，惟闻潺湲，念念相續，宜如此聲。篝爐烈焰，孺童踊舞，空山冷雨，寥落无侣。翌晨入山，復躋苔徑。天人所居，鳥亦說偈。酉陽雜俎，昔有此語。初啟征屨，雲山蘆雨，禽鳥羣説，如鈴如篪，誠然天作梵籟，密音入理。瞻彼華嚴樓閣，從地湧出，如幻三昧，虛室生白。雲煙隱樹，俱化為鳥，翔集于天，若説密意。陶賢鑄聖之地，宜有妙應如是。孤入绝巘，游絲封徑，霧海攸集，冰枝寒竦。麋鹿其質，猿猱其捷，食氣清淳，摶陽嘯吐。既達聖域，古蘚凝碧，眾塔古穆，人参天地，太初有光，無非法性。祖师塔院，葆全末世，古柯萃茂，攝生於今。人木皆完其形神，順遂其性，禹域澆漓，鲜有其儔。拜中峯塔，野竹蔽道，似擯閑客，難礙誠篤。訪幻住庵，獨酌亦欣，昔賢已逝，氤氲在焉。意足而下，且辭僊靈，奇峯相揖，濕雲廻萦，車如乘舟，神旺弗疲，蘧廬既返，恍隔世代。昧菴記。

閑札二十二則

    當柳葉淒黃之時，凜冬真至矣。然今年之體認有異於昔，凜冬實際引數陽真氣最旺之時也 。冬至前後一陽來復，此一陽最雄最純最透，因此陽尚未化形，最守太一之德。修證者可知凜冬乃養陽最佳之時機，而非春夏也。晨行過此高柳蘆荻之區，遊手而攝之，物象之得天機，較人尤簡也。

    琴之九德，奇、古、透、靜、潤、圓、清、勻、芳。奇氣由天稟，不可安排。天質少奇，以修行變之，悟後自奇生。古氣亦天亦人，當於書卷中涵養之，禮法中蓄蘊之。透即鬆透，萬事萬物其尤佳者，必鬆必透。先鬆人事，後透心性，琴道自遠。靜與古宜合參。拘於靜則死。潤與清一體，潤無清必濁，清無潤必薄。圓為心法，一切事物，皆一太極，點點俱中圍壇城。心圓則一切圓。勻以綿密為道，清潤而勻，則無破綻，無間相續。勻尤難。芳則無芳而芳，是為芳也。阿彌陀佛。是為武義古琴社寄言。

    行於榕下，而榕亦隨人。無處非榕，各得天真。一泓碧波，枝零亂而彌清。予無間乎榕，如水之於影。此樹極茂，其妙卻在蕭疏也。

    秋雨清涼，遠行湘西，授史記于楚人，論道旨于山林。古人曰，同明相照，同類相求。詩經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風，順天應物。可采風而不可強作。都市邪風盛，然不可謂無風。何如遠遁，黃雲漫野。斯為天下大風。村郭繞資水，由益陽入常德，何德為常，稻也。

    今日掃除庭戶，邂逅徐生翁。二十年前初見，即許此老磊落。禪家有言，面赤不如口直，心真必定言粗。生翁有之也。

    散原老人墓前，學子五十人，高詠老人詩篇，聲振天壤，林野清曠，清秋時節，興莫大焉。林海亭中，解衣盤礴，謔浪東坡，鼓吹天琴，幽古之意，逸氣為先。以酒酹二陳，香溢于野，聞者皆歎息之也。

    紹曇《五家正宗贊》卷二言圜悟克勤禪師“初聽講成都，范蜀公作詩勸令行腳，有云: 成都本是繁華國，打住只因花酒惑。克勤遂出蜀”。成都今日猶是繁華國，花酒之惑尤勝於昔。外人入蜀，可以得剛柔雄茹互濟之養，蜀人滯蜀，則不免消沉矣。

    抱樸子曰:”得之者貴，體之者富。養浩然之氣於蓬蓽之中。泰爾有餘歡于無為之場。”清夏得此蓮者，即乃兼備，無事是貴人，山林有富氣，餘歡無盡然，西泠如雲煙。

    春月通讀《黃道周集》，極受啓沃。三月初赴閩觀黃道周書展，乃吾朝聖之旅。黃先生至性過人，立身峻拔，學究天人之間，一切理則學問，皆迥不猶人，為文宗魏晉六朝，立學脫落理學窠臼之外，於象數神思體認尤為邃密。然予觀其人，其性甚雜。其於天地之道，欲自成一高明圓融之體系而弗能至，又闢佛甚厲，貶宋儒太過。於國運欲開中興之業，而又性情峭直，孤立無援。於書法甚用心，然持論又似輕視之。諸多之處，殊可玩味。其《書品論》有云：“老大人著些子清課，便與孩子一般，學問人著些子伎倆，便與工匠無別。然就此中有可引人入道處，亦不妨閑說一番，正是遇小物時通大道也。”又云：“向在都下，偶爾談書，僕舉筆正心正之語應之。時囅然以為腐談，今見其作示兒詩，綜核舊事，便復爽然，有硯北共對之感。”此非深造於此道者，何能言之哉。觀黃先生真跡，知其大軸用筆似側而實中，而以遒媚為宗，似佻而實沉，欲探渾深之境界也。小楷真氣貫通，貞靜契性，不必論其側中矣。

    宋畫之幽微，在其直露真身。真身無思慮，聚萬千為一體，匠工通神，微毫俱足，令人忘言，即此無他，非真身而何哉。

    張曲江詩曰，蘭葉春葳蕤，桂花秋皎潔。葳蕤二字，今終會其微妙矣。必以言詮之，則唯兼枝葉下垂、羽毛飾物貌二義，方足見春蘭之幽致也。

    光風霽月之時，攜家人閒遊林苑。只覺諸萼，本是幽芳，因春暉而四綻。真形艷冶，心實寂寥，繁華平淡，本無所繫。境因人興，人去境無，只一明珠，暗中亦照，不因人境有無，射破十方。而香雪之海，湧地而起，眼前此景，心中回響者，唯唐代之燕樂，如《青海波》《越天樂》《蘭陵王》者，可狀其絢爛清雅也。暗中亦照，明裏尤曄。空色自然成。三祖曰，虛明自照，不費心力。

      武夷五夫，為朱晦翁棲隱之地，俯飲寒泉，仰目丹霞，道侶雲集，肝瞻直呈。伊洛閩浙之地，今皆朝發午至，十畝荷塘，莫非自性之香。夜氣清明，窮極玄奧，友之為道，相忘最貴。精猛與恬澹無礙，憂患並喜樂雙流。妙哉今夕，誌此為念。

    竹石菊花惟其清，商鼎白蓮惟其雅。忽揮逸毫縱其宏肆之風，幾於粗頭亂服，非不能筆精墨妙也。如禪門宗匠多有初習律學者，一朝蹋蹴奔驤，不復辨認，人謂其著魔矣。觀陳白陽真跡。

    青藤亦畫漁婦觀音，想其嘗見宋元禪畫，而有悟入者。命尤蹇塞，性最精猛，人與筆墨俱出格。人入囹圄而為顛，畫入狂簡而為祖。是可怪乎，亦可贊乎。惟且嗟且賞、且忠且恕之士，方可對此人。聖凡雙泯之人，方可對此畫。觀徐青藤真跡。

    近讀元好問所編中州集，如置身一片空谷繁花滿地。只是一個乾坤，古今並無間斷。今日荒畦野隴之上，踏春而行，萬般奇情，本來平淡。

    宋金茶盞，虛明自照。納神光於日用，咀精華於眼根。凡而致聖，拙以成智。器物之道，不二法門。

    萬山君囑我書三生萬物四字，今日成之。一生二，分陰陽，二生三，偶生奇，合中為三，三生萬物，氣就萬形，而不離三之數。陰、陽、中，中道為極，故須陰平而陽秘。夫婦為二，得子為三，子即為中道。中道為生，是偶又生奇也。

    參寥子有詩云:“露鶴一聲何許，嘎然震響空岩。”作書尤妙處，在孫虔禮所謂偶然欲書者也。非此，不能有嘎然一聲、空岩震響之意。晨書華嚴，忽有此種意趣。書之道，如露如鶴，露兮見其無執，鶴兮見其逸格，不必以高下論，自當以真漓求。適其所適，莊生所言鷦鷯一枝之義，即在之矣。

    二王直指心源，萬古青空。法身義。空明鬆快，令人心醉。報身義。自漢簡流出，血脈厚實。化身義也。今日第五度覲聖，忽有體悟。能于右軍傳世三帖之前，摩空臨寫其意，可謂親近善知識，得耳提面令之傚。

    宋畫之不可及，以古人語而言之，可謂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疏曠之致，囊括洪荒。而密栗之處，尤見人境混冥，劬勞可欣。梅花堂中聴雨，偶觀早春圖之細微，便知霜雪雨露，悠悠蒼天之意。

    數日前觀徐熙雪竹圖，寒玉森森，逸格絕塵，嚴其法度而暇其神致，冷峭之中寓造化之圓機。不意今即真境現前，萬竹覿面，虛白畢呈，天地養其氤氳，翠葉化其形跡，觀其無所可見，天籟一片空明。竹耶，心耶，竹其人耶，心其竹耶。惟憶梅花道人有句曰，詩筒相對酒胡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