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五十岁的时候,几乎记得温州这边的每个站点,从哪里出发到哪里的票价是多少,他都能背下来,甚至他有个卡包,里面全都是温州大巴车司机们的名片。我家出门是个站点,旁边150米还有个站点,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要多走150米,因为两个站点算是跨村子了,票价可以便宜五角钱,他就常常这样教育我们,要多走那150米。
城乡大巴少,甚至一天只有一班车,他常常打个电话给大巴司机,请求别人实时播报位置,等上车之后,还要发烟给司机师傅。然而众所周知,公交车司机大多臭脸,所以常常是爸爸讨好着发烟,笑嘻嘻地与司机说话,而司机冷着脸接过烟,懒得鸟他。
我一直觉得爸爸的行为很丢人,他总能让我臊得脸红,混得那么落魄,那么卑微,连那五毛钱都要计较。常常看着他那穷酸气,我只觉得太丢人了。你觉得40岁挤地铁掉不掉价,我觉得掉价。如同我爸爸,他想必也是感觉自己掉价的,我买了两台车送他们,他不爱坐大巴了,常常要我妈妈开车接送。
有时候我妈妈嫌烦,骂他把自己当老板,把她当司机使唤,要他自己坐大巴回来。而他总是憋红脸,他有着急就红脸的情况,他会争执着说:“我有车,我为什么要去坐大巴。”
我妈就会说:“那些不是你的车咧!是儿子买的!”
他脸会憋得更红:“儿子的就是老子的!儿子的命都是老子给的!”
我看得出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坐大巴的时光了。
他年近六十的时候,我喊他退休,他觉得自己还能劳动,不肯退休。我就开玩笑,我说你能挣几个钱,还不如在家好好歇着,我养你们得了。
他痛斥我不尊重长辈,说我在长辈面前没有礼貌,他特喜欢那样,在外面混得不如意,人们都瞧不起他,可他在家里总要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严,在外头有多卑微,在家里就有多霸道,我们说话做事,必须如同古代旧社会那样尊敬他。
然后他又憋红了脸,他说:“我也在努力地工作,只是我挣不到那么多钱。你很了不起,我没有你能耐大,但是我也在努力了。”
当时我没法再拿他开玩笑了,他是那么认真。
其实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蜡笔小新》。
他的父亲野原广志为了家庭,每天早起上班,在烈日下走路出差,被上司骂得狗血淋头,在客户面前连连鞠躬,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在回家的末班地铁昏昏欲睡。
那是我的梦想,是我心中最浪漫的男人,可能我有些病态,我自己不爱消费,但是我热爱于为我在乎的人们挣钱,并将它当作终生的目标。
那天我忽然觉得我爸爸其实很了不起,他常年不着家,每天五点起床,晚上十点才睡。天还没有亮,就走路去大巴站,提着大包小包,走遍了半个温州,为一家人谋生。记忆里他就算回家了,也总是累得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呼呼大睡,我帮他关掉电视,他会忽然醒来,叫我别关电视,说他在听。
现在问我觉得他丢不丢人,我觉得不丢人了,其实爸爸一直都是我梦想成为的男人。即使他没有挣到什么财富,背影并不高大,他的肩膀也扛着老婆与孩子们。
今日看到这个问题,我想起了那个年代的父亲,挤在公交车里,热得油光发亮的秃头,无框眼镜下失明的一只眼睛,老旧却洗得干净的土西装,他护着身边的包,看着有知识分子的派头,其实心里一定扭扭捏捏地计较着五角钱的差价。
而他那么多年,一次次挤公交换站点省的那五角钱,哪一次又不是存起来,花在了我们这些子女身上呢?
那些年他应该真的很梦想有台车,只是他好努力好努力了,有时候这个世界不是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的。我现在写着这个话题,忽然有点想乐,明明在替别人答题,此刻却想明白了为何爸爸这些年总要在我面前摆出顽固的长辈派头。他真的是孤单了很多年,谢谢题主,我会努力对爸爸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