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子止廷，字凌远，越都天水人氏，生于越成帝十九年，八岁则沛帝即位；十六则其父薛祁锋获罪，株连府门，其幸赦豁；十七则懿王封北郡，薛子随迁；沛丰十年，周、越战于天北，薛子负创，迟未治，虽逐敌去，亦落病遗，时有咯血。今弱冠风华，仕于北郡，辅弼懿王，英姿勃发也。
昔沛丰八年，丞相贺竹升献柳姬，帝迷于其色，漆胶不离，则托丞相以军政。丞相专吝，鬻爵敛财，布耳目以巩权，排除异己，替用心腹。彼时平寅侯薛祁峰任尚书，乃亟谏于沛帝，帝则轻之辩，寅侯遂与诤谏，帝怒而下之坐。寅侯为相诬害，废死。李阁老登公，则连襟持政，权倾朝野。今沛丰十二年，初春也，多郡大旱，饥荒四起，丞相瞒之，帝不察情，库不出粮。于是各郡灾民流窜，道馁巷殍者，不计其数。夫懿王乃帝之幺女，名曰苏念白，芳龄十八，封号于九年。王乃明主，察毫究末，任贤用能，兴民生而恤孤寡，吏庶咸敬之。如灾民之北郡，王则亲抚之，赉食馈浆，是以流民皆闻嗅沓徂，王遂开仓赈客，不分髫颢。
是日，懿王设茶，止廷应会，乃谏曰：“流民逐迁，廪粮难填，故此非长久之计也。”王诹之策，则答曰：“首者，郡北有荒土，发众人垦之，自建其所，自食其力；次者，天北之战，损费颇巨，可召壮士以充军；再者，亡丁参差，盗窃渐频，户乃诉其怨，请设岗查缉。”又曰：“流民日趋盈道，积患于隐，王不如限之。”王与斟茶，问曰：“盖郡民其嫡而亡客其庶乎？”廷答曰‘否’，欲言辄抑，四下而顾。王即遣侍去，笑曰：“今无外嫌，卿无庸拘言。”廷故规劝曰：“越之今况，皆以陛下之故也。丞相掌极滥权，蛊太子与瑾王，虽百奏而难聪聩。陛下不省，灾民不振。为国家计，请念白兴兵讨贼，以清君之侧。”廷虽音危身竦，王则抚绥而酬饮，叹曰：“妾乃势微，但保北郡无虞，则心安矣。”廷遂谆然问曰：“民于苦厄，饥死饿葬，岂念白漠视乎？君主颓糜，庶卧于茔以扶其纛，岂百姓该戮乎？陛下于惘，南越于殆，岂非旧辙于蹈乎？”廷慷慨陈词，王仍不为所动，对曰：“妾虽欲匡国，其力亦不遂心矣。使师倾巢而出，置北郡于荡，苟中原犯虚，吾命即休矣。”廷拜曰：“余愿使于中原，说盟以泯患。”懿王推搪，廷旋即三请，终不为采，乃辞。
止廷出王府，上将军吴伯秋迎候，问之如何，答曰‘事搁’。同僚归郡相府，品酒对叙，秋卒问曰：“国贫积弱，如之奈何邪？强敌环伺，何以自保邪？”廷对曰：“医疡者，割创拔脓，然后敷膏以滋，浸裹更纱，方渗黄渐浅。夫治国者，亦如斯也。”秋亦问曰：“王令不出，何以为然欤？”廷乃捻杯而忖，轻叹曰：“需战之时，战须发也。季安毋庸它虑，唯操演兵卒罢。”廷仰脖而灌，则属官来禀曰：“有乡妇携夫女哭情，因坊衙不审，卒之相府以申。”廷卒升堂理案，乡妇诉其哀而告曰：“吾非本郡人氏，流亡斯地，幸懿王滋恩，得以苟存。吾安分守己，与邻无隙，庸知恶霸讨债，夫遭厮毒打，妾问其故，缄口弗答。妾遂引至坊衙，为差役逐，是以无奈求于郡相也。”其夫抚颊，抖栗不安，廷吓以杖责，彼甫惶惶而答曰：“西街凤尾阁，夙为酒家，宵为赌坊。其规也，一更除禁，赌徒幽聚；二更封坊，莫可出入；四更霁银，打烊送客。余尝以为北郡无窖，则嗜瘾趋抑，后逢酒友相告，于是痒作，随之与搏，岂料赔本赊账。今期限于迄，庄家遂挟以契状，逾则鬻妻女为婢，充余以替徭。”彼悴声缩首，廷惊拍镇木，怒叱曰：“典律令曰：‘凡私设窑窖者，抄而放之；涉案从犯者，拘而罚之。’匹夫乃知否！”彼连连叩首求饶，廷遂予其妻以钱银，慰而嘱之。三人方去，廷问之庄家于主簿，答曰：“其乃尚书李阁老之子，李翼鸿是也。”秋曰：“尚书据权，其子猖獗，如之奈何也？”廷对曰：“自当依律严办，便有结怨之嫌，亦不可姑息。故余欲委诸季安，彻查以杜之。”秋唯诺即去。粮官则趋府以告曰：“余适北亭查粮，所屯不过数月余，流民弥增，恐难以维之资济也。”廷因问曰：“懿王知否？”答曰‘否’，廷权之则曰：“斯事姑暂扣不禀，按丁配粮，俾采以府银。并广缴劣绅之囤，削其价以市之一成。”粮官奉命而去。
亭夜于宓，上将军率衙役以缉私，遽于西街，则哨欲警之，为俘。秋踹门而入，示以拘令，乃曰：“今以聚赌之罪，立封斯阁。财之所涉者，俱充于公；徒之所逮者，悉押以审。钦此。”是夜，火执通宵，西街无眠，秋数财擢员，乃缴银万余，拘者百十。坊官坐以翳罪，秋亦捉鸿投狱，鸿则怒曰：“家父为尚书，姨父乃丞相，岂不识相邪？”秋乃哂曰：“然，某徒识郡相也。嗟，君忤天韪，孰可救焉？”卒掷之于牢，长笑而去，鸿则哀嚎咒骂，倚栅泣泪。翌日诘朝，止廷封堂闭鞫，鸿恫颤于慑。廷震以界方，煞面而拷问曰：“岂汝知罪否！”鸿伏首吱唔，答曰‘知也’，廷对曰：“依律当斩矣。”鸿乍起而驳曰：“是何刑律邪？谋杀邪！”廷狞笑曰：“父债子偿，天之纲伦。令尊作妖，其子替赎，当宜也。”故欲投令牌。鸿矍然于求，廷掷以决，其则屎溺失禁。是以廷讽曰：“丈夫岂怯死也！”卒斥杖四十，贬逐出堂，鸿涕泪跛足，夺路而走。秋则问曰：“唯以杖责，安曰之‘严’也？”对曰：“监则惮之，举不敢肆；辱则怒之，必以报复。”
夫李翼鸿归抵天都，俱诉于父，阁老怒曰：“竖子欺甚，迈必诛之。”爰之相府以问榷，相即对曰：“甥虽擒以罪，苟非懿王之使，孰敢杖刑？盖胥庇于主，故欲掮下，先扼其上。北郡偌裕，懿王广闻，实乃吾之大患也。”于是借以拟诏敕北。及春夏之替，流户毕即天南而垦，懿王遂修渠筑仓，建衙设序。王立基而民竣之，主客始定，怨消匪匿，童叟有所依，妇孺有所靠。王乃巡察，人声鼎沸，吆街嬉巷。虞乱既除，众吏磨胝。事闲间喘，王遂宴谢众士。方酒兴于酣，则天都飞旨顿谒北郡，王率宦迎，敕臣乃曰：“天命宏熙，敕承其道。夫懿王其贤，治郡有方，招徕天下之士。朕知北郡富庶，粮溢库盈，乃天府之地也。而今各郡酿灾，无食无裹，懿王当以纾患为己任也。故今诏曰：‘敕懿王悉缴其款，并贡其粮，抚流民以安，察盗匪而逐。’命如其诰，奉行毋贷。钦此。”敕臣去，群臣哗然论噪。王遂归席，或出而谏曰：“饕餮无厌，莫以辍欲。虽王遵诏，岂陛下恤之苦衷也？使王毕贡，犹攒茅以扑火，乃助其焰滋也。故臣请王发兵以勤主，拯国而济民。臣愿追王命以生，赴崇业于殉矣。”余诸皆附其言，王则攥旨握拳，寐思喑语。止廷遂拜曰：“帝王本血脉，而今厮戮，必乃馋臣间以其利，痛且惜哉。兹王囿于谷，究之因由，盖陛下已视江山以漠然，阶百姓如朝蜉。斯诏于彰，或顺命纳贡，或出师濯秽，然则王欲何如焉？”王卒叹曰：“为子者，谨父之诲也；为臣者，效君之命也。虽圣谕无理，岂孤不忠孝欤？”廷再拜，殷然央曰：“望木于朽，其叶簌落，唯剜朽刮蠹，方可回霞车之近暮，以衍杈繁枝也。况南越之民无不翘其首，盼善主扶之于泯存之境也。是以王振人心而霁妖云，于今未晚矣。”懿王踌躇考决，顾虑冗繁，粮官故禀曰：“郡粮于殄，未能采足，若王俱奉之，则余望北郡于僵也。”王垂首而叹，遂使廷使中原以问盟。
耗时三日，止廷即周都宜隆，拜礼司，夕则谒殿。周主问曰：“胡薛使逖来也？”答曰：“乃欲桥之盟也。”周主亦问曰：“奚贵主说盟于周也？”答曰：“弗然，余乃懿王之使。”周主矍闻，倾身于危，乃觑于客而问曰：“朕闻越主其庸而贵王其贤，盖子欲篡父之位，辄求于盟，以靖背膂，是然乎？”答曰：“非曰谋僭矣，盖吾主为妖孽所惑，乃醉酲眸遮。吾王为臣子，焉能坐视也。帝不听请，奸臣阻逮，吾王弼勤，是为杜莠也。”周主夸之善辩，卒借故以请归于驿。廷方告辞，周主即晓诸宦以兹事，则群臣第晤，登殿以谏言。翌日，廷晋谒周主，殿宇琼然，禁军赳然，百官夔然，远客祗然。廷行以客礼，问之宜断，则有苍眉颢须者出而问曰：“夫师出以名也，贵王造事，其当乎？盖臣悖君行篡，不忠也；子逆牾堂尊，不孝也；主焚野荼炭，不仁也；士戗邻戮友，不义也。贵王誉以贤，君子若兰，此四不德，则蹇尼其举也。”廷拜而对曰：“夫子所言，谬矣。君为鸩所踬，久疏朝政，以致奸佞恃权，圣听闭塞，故臣下起兵剿贼，黜幻招魂，是为大忠也；父沉迷酒色，不知时月，以致祖业荒芜，稗草丛生，故嫡嗣除害兴业，辅而敦诫，是为大孝也；主苛捐厉税，贪图享乐，以致灾害霍肆，民不聊生，故吾王伐寇济命，居之以所，是为大仁也；匪淫扰殄虐，作孽枉法，以致邻里诉怨，昼夜萦虞，故侠士擒以息愤，游之示众，是为大义也。盖北郡用师，名以清君之侧也。”夫子拜而归席，廷乃还礼，则大将军杨陆振袍捋须而出，问之曰：“小子滑舌，与吾刃之孰锋也？”遂拔其剑，出鞘见芒。大将军傲然睇睨，廷遂对曰：“天北之战不过两载，岂国公创愈而忘痛乎？昔国公斥王师十万以伐北郡，则如何哉？盖为困于天北也，其帅亦为射落于马。吾师虽不才，愿复效斯举。”大将军赤面怒目，终戢兵折返，廷谦然作揖，则有儒风之士出而行礼，曰：“迈乃周氏凌绍也。适才薛使之辩，辞辟而言劲，迈甚为叹矣。然北郡域区士寥，何以与之敌欤？”廷还礼而答曰：“余乃久仰公之德名也。夫公以天北之战如何？”周公则对曰：“以寡却众，毋庸誉骁；将帅之智，尤其高也。”廷遂曰：“北师迟滞贵军，以死周旋，危殆于顷。然越将王魏率兵逾疆，竟贪酒纵杯，贻误战机。周公子羲谋略盖世，炊火断其粮，林火取其命，燎营溃兵。魏则亡马千里，携残兵而归。故兵不在众，在精；将不在广，在勇。北师戮力，苇伏荆靡也。”公喟曰：“薛使虽少，其志亦壮，北郡乃幸，南越乃幸。”廷垂首而谢，则丞相问曰：“曷陛下惠于贵王邪？贵恐吾犯，故而求盟，朽乃视之，无益于中原，概亦交恶于越也。”廷对曰：“余说盟非以徼，以劝也。昔狄盟蜀于陇，乃欲图中原，奈何狄主猝病于卧，是以斯猷暂搁也。虽然，周、狄必有大战，故余以斯盟裨也。”相乃归席，廷拜之，则群臣欲再发难，为上所止，于是周主问曰：“古今邦交，以礼为节，焉为贵王之诚也？”廷答曰：“然，今余奉礼以献于君。”副使王彰遂呈金千斤、绸百匹，周主曰：“礼尚谓之厚，难以曰之贵也。”廷拜曰：“今余携四礼而使。”周主故切询，则答曰：“礼悉繁缛，请允逐贡。”廷卒拜而告辞，甫归驿馆，彰即问曰：“何吾还所贡欤？”对曰：“凡欲霸天下者，皆谋大局而捐小利也。余试以财帛，难动其心，然则周主不屑贪诱，贪天下也。”彰问曰：“则何如？”对曰：“贪则见罅，窥即攻之。余不怵其贪，惧其不贪也。”彰难析言，如云笼雾绕。
翌日，止廷拜宫闱，帝咨其礼，则答曰：“今余奉礼曰‘王道’也。”帝赐以席，肃容挺脊，倾首而闻，廷遂拜曰：“今天下于乱，国主募丁畜马，揽士拓域，然后称霸海内。于是战端频发，士殒成殇，以致老无子赡，倪无父恤，民悴而物凋也。是以君须休睦八方，屯田养师，御徼守疆。祇庸三年，中原必雄师于麾，是为‘王道’也。”帝虽赞其论，仍未许契。廷唯辞返，则副使即禀以晏宁王之邀。廷暮则赴宴，宁王款然。于席共叙，王问曰：“使陛下允诺，贵王用兵，薛使以之成败几何也？”答曰：“败则为屠，岂余揆以仄隙之侥也。”王遂举杯以敬，亦问曰：“薛使年方几许焉？成室与否？”廷呛然抚膺，缓即照科以答，王捋须而笑曰‘善哉’，廷不甚了。王旋而再敬，叨家常而议国事，相谈甚欢。夜谧宴罢，廷将去，既出，王伫而握腕，语曰：“凌远胆识佼卓，惜不为吾用矣。孤若有是子，甚欣慰也。”廷拜谢其誉，乃还。王即厅堂，郡主始见于幕帘。王遂问曰：“其如何邪？”答曰：“言顺辞理，眉正目朗，凡也。”王讶然问曰：“斯既欤？”郡主抚鬓捻发，扭拟而答曰：“然也。”王仰面乃叹曰：“於乎，孤宠之甚，以致目中无人，是为缪误矣。”
次日，止廷复觐，拜曰：“今余奉礼曰‘君道’也。”帝炯目如炬，扶案危坐，乃示以请，故廷禀曰：“凡生灵者，莫不先祀社稷而后敬百祠也。苟朝患暮炊，肘知膝寒，国羸而刑酷，奚民拥其君也？盖君何所图，则民何所趋；士何攸追，则国何攸蓄。是以君欲霸天下而统海内，须布圣祚以细润，惠仁政而广绥。于是富贵谨乎谦，悯苍生以哀；亦穷困勖于奋，眺青云以锐。然则士莫不弘毅垂青，民莫不睦邻襄业。但有偏废，或怨或颓矣。故以心为刃，是为‘君道’也。”帝闻之盎然，毕则拜以其贤，廷遂询之，亦不得其诺，于是垂首告辞。廷出，恰遇王驾，邀为同乘，廷受宠若惊，蹑然而登。车之王府，宁王携廷如堂看席。馔酿序陈，王敬以栀酒而问曰：“何如凌远相其配也？”廷愕然问之故，则对曰：“咦，如遇之适媲者，孤可相与引介哉。”廷不知焉答，唯婉言谢拒。王复敬之曰：“盖远房许亲，孤欲采作以贺喜，奈何词穷，是以忝荫凌远之才也。”廷于微啜，悠然而吟曰：“云杏冶容俏枝秀，玉桃问情半面羞。燕尔红妆胜似酒，浮生共醉理颢头。”王遂举樽再敬，叹曰：“凌远运思，犹梨花摇枝，缤纷簌落，孤何足以誉焉？”廷还礼而谢，王则顾于帘后，久而不闻动静，始佯谓于廷曰：“斯夜将胧，道多蟊贼，孤使仆送归罢。”王乃端坐而异言，廷迷糊难窍，卒欲起身告辞，王按手而遏，廷唯坐立游疑。俄而帘后窸窣，郡主摇步掩袖，姗姗始出，王与之荐曰：“兹乃小女，今韶龄二八，陛下赐号曰‘荣宁’。”廷起，合袖祗揖，郡主亦作礼而语曰：“公子之睿，妾甚景然。”于是以茶代敬。既夜，酒足饭饱，廷拜辞而还。郡主于闺，倚窗独坐，幽幽望月，不知所忖。
三日，止廷再登殿，周主支颐作寐，侧目而觑，谓曰：“薛使前晤，言致理准，亦其邈其泛，朕虽欲效之，亦难遹其章矣。是以薛使今何为邪？”答曰：“今余奉礼曰‘帝道’也。帝道者，加服四方，威震九州，万邦俾臣，然则何以如是哉？盖悬图划疆于帷幄，推局衍机于沙场。故廷欲献二计于君。”周主闻言赫睁，耸然岿膂，谦谦请教。廷卒问曰：“君欲取北狄否？”周主即问曰：“何如是谓也？”答曰：“余夜观天象，巧算玄机。夫帝星在北，烁微于黯；次星在侧，其芒逐耀。故余匡揆，狄主将崩，贤王守位，迟则来载，狄师必南下建功。彼时同盟戮力，可捣其都也。”周主凝眉而度，顷而问曰：“何为其另策邪？”廷即反问曰：“君欲取西蜀否？”周主涟眸漪动，移席近身，廷乃告曰：“夫崤关垣岌郭遒，十倍可取，不宜力拔，须虞以出窟。是以君可陈雄师于北徼，徒警哨而峙，辄使荏兵亟扰崤关，苟蜀师出鞘，即诱之邃进，顿挫其锋，于值疲乏，则发兵围剿，疾袭崤关。蜀因失之户窦，无势可拒，君可割之地。”周主则俏颜异艳，廷亦嘱曰：“王师西抵岭关即止，切勿狂妄冒进。岭山险峻，多猛兽毒虫，非岭关不可越矣。盖君摄新土，必御以士卒，如北狄告犯，恐有危殆也。”周主悦然握其腕而曰：“呜呼，朕悉薛使之诚矣。”廷有所讳，低首掩色，亦悸亦诧。周主亦问曰：“薛使以曷贵王定江山而治社稷邪？”答曰：“时在岁末，吾王定镶旒加旆。”于是周主诏曰：“朕即日祭天祀灵，谒庙拜祖，斋奉五日，徂诣北郡，洽约契书。”廷顿首以谢恩。
夕阳垂暮，止廷还之驿馆，宁王使仆来邀，舆越使如府。仆告曰：“家主务忙，请君暂歇。”廷遂游于后庭，园中草木葳蕤，偌幽其雅。副使王彰从之，乃问曰：“奚宁王三请于先生矣？岂有所谋乎？”廷亦不知，信步至莹亭，观凤琴于台，遂就兴而抚。指跃曲谐，潺潺如溪，顷则弦色悠张，音珠亢漾，犹天瀑摧崩，慑然夺魄。其奏落缓，阕终谱成，亭中忽宓，唯宿鸟啼欢，夜虫鸣嚣，益彰其寥也。廷按弦而叹曰：“於哉，余以琴音为情，示于灵祇，繁花尤锦，馥馨未郁。虽然，宁余负斯景乎？”晚风恬柔，郡主袭贵裙翩，即亭行礼，语曰：“公子寓志于琴，赋曲以思，实为修作矣。虽妾亦知弦，其奏多诉闺情怨语，乃无事鬻悲罢，是以媲之于下乘也。”廷还礼而对曰：“夫谓之情愫者，于心积厝，引而薄发，咸挚也，岂有轩轾之分哉。”郡主拜其言，则仆请入宴。越使如座，王因问曰：“曷薛使计以归焉？”答曰：“穹白即辞。”王即唤酒，姬故张宴，把盏酬饮，廷难拒情，彰亦不敢劝挡。夫烈酒难驭，廷遂酩酊大醉，彰欲搀归，王挽之而引厢房。趔趄于廊，廷呼曰：“弱冠玉风乩玄象，孰言少年青稚郎！”及床而寐，仰息于鼾，是夜既逝矣。翌日廷寤，首瘝身乏，彰呈茶而问曰：“时值亭午，先生何如？”对曰：“罢矣，归亦未晚，幼彦匆拾，余即谒王以辞。”彰即告诺，则郡主叩门如访，张以食碟，曰：“公子致醉，请斋养以素粥。”廷歉然告谢，郡主亦问曰：“妾观之掇敛，盖公子将辞乎？”答曰‘然’。郡主娥眉颦蹙，眼眸泛滢，拭以玉指，乃告曰：“今父王参议，母妃还祖，府中冷寂如斯，妾不堪袭，故欲游以排闲。使妾孤身，恐为涉险，遂邀君偕行，若公子不便，亦既矣。”郡主侧身掩容，以饰不仪。廷躁然挠首，乃顾于彰，彰则挪目作佯，缄口于默。廷唯无奈答于郡主曰：“咦，余且遂郡主之愿罢。”
郡主于乘，家仆御马，止廷与副使护驾左右，乃之城北岩龙潭寺。郡主敬香祈愿，得签书曰：“咫尺如天涯，良缘未有时。三修不入劫，方可得正果。”郡主藏袖作思，旋即笑曰：“斯寺所以闻名遐迩，乃因天匠之作千石龙潭也。天下志士绎赴攸趋，观之壮丽，油然而慨，卒寄情于诗赋，留以百篇。于是有曰：‘平生不游千龙潭，便称侠客亦枉然。’足可见其秀也。”龙潭者，居城北之幽僻也。先帝尝射猎而游，甚叹其状，以不得全貌，遂筑敬龙台以俯瞰。龙台环潭矗六，悉高数丈，登而览之，盖收奇景。潭清似镜，波澜无兴，青石浑然纤修，宛若游龙，恰旭日当空，则如披金鳞。夫奇石横亘纵延，姿态综呈。或昂首睽宇，或盘膝卧潜，或翻腾怒啸，或静须长游。或奔于皓穹，有卷拾之势；或缠珠戏玉，怀衔韵之意。廷立于高台而眺，为瑰景所折，故叹曰：“潭泽缚龙镇台立，众生莫知化劫期。青石染尽金鳞意，休教风雨扰晨曦。”郡主拜曰：“呜呼，公子之志，唯聩盲者不可视听矣。荣宁闻斯言，亦有所喟叹，望君莫笑其浅。”于是有曰：“敖龙落尘入茧狱，赫台枯守算须臾。青鲤焉慕化仙羽，鸳鸯听涛比翼居。”廷因赞曰：“郡主之言，犹纤茸抚廓，亦如春雨润颐，不胜惬尔。”彰闻而搔发，猝然吟曰：“青石不解潭水声，潭水未知青石仁。错媲木鱼若情圣，尔奏乐来吾苦蹲。”廷与郡主对目，皆俯仰长笑。夕阳映霞，乘仗始归，甫如王府，郡主拜曰：“公子才轶于世，不足妾夸，妾唯祝君业就功圆。”廷亦拜谢而去，归乎驿馆，拣拾细碎，于夜即寐。
盎盎仲夏，周主之北郡，拜为上宾。帝、王洽榷吉日，共契于坛。麾旌曳威，庐烟升袅，帝、王擐仪服，拾阶偕登，则钟鼎交响，鼓号齐鸣。百官栉列夔立，尊容瞩目，祭仗行道，众皆第序伏身以祗拜。 帝、王即台，互执鼎耳，歃血为盟，于是昭天下以曰：“宁失此命，毋违斯信。”礼毕，懿王乃移驾于将台，三军俨然饬列，王辄告曰：“今陛下厝政于荒，佞臣掌权，戕命侈物，为害作乱，以致苍天霁雨敛恩。于是江山受蹴，百姓蒙冤；兄弟争阋，同袍漠然；饿骨嗟食，锦衣弹冠；白发送子，黑发不养。然则孤不斯忍，是以厉兵秣马，擐甲执缨，以求匡吾国而济天下。”将士遂振戟高呼，誓死追从。霎时风云变色，雷霆乍起，疾风乱衿，骤雨遮眼，王故仰叹曰：“天意谕斯，非儿无情。”于是止廷代懿王拟《讨贼清侧檄》而撰曰：
“南越之地，秀川毓景，袤土养灵，木茂而兽跃，士佼而姬娈，自古即集神祇之宠息也。而今天旱地枯，烝民尘杳，盖奸佞祸国诞主，孽党植羽培蠹，是以上苍欲昭而警之也。夫丞相贺竹升，仕出于微然，始因幸蒙皇恩，擢之御前，本非立阀阅以阶身，故其心偏妒，垂涎觊位，恋栈如痴。沛丰八年，升不思报效，献媚而进谗，污訾贤良，毁诘忠义，今其把持政务，恐欲猷篡也。
夫前朝之鉴，先祖夙夜经营，泛孤舟以诣终，方大厦起于拔矣。始及暴君缵御绍玺，梁柱渐朽，宏殿于隳哉。昏主纵其戾欲，弗征于徼也，浚民以剥，温庶于镬，恨枯骨不成器，殄性命如糜肉，怙刑罚之酷，滋酒色之淫，胡善良者不反邪！君之丕者，兼听纳言，云撒祚祉，以仁义悯乎众，以书礼化于民，以古自正，以典自御，以德自省，以仪自束。夫庙堂之邃不及市井，国事之祁不过芸生。其位授于天而拱以民，袭于祖而食以赋。故一合之家乃一国之本，一抔之土乃一隅之根，聚则律天下，析而致乱世。古今改纛更旆者，胥遹其理也。
今帝主不察百姓之疾苦，不惠天子之恩泽。士昧心谀臊，笏牍蒙尘；庶修苦行怨，迷途无涯。为臣子者，岂有坐视之理也？夫上苍迁怒于民，主亦俎之，旦作暮憩者，悉未僭乱，何以负辠哉？然内庭香衣琼酒，外门寒齿馁骨，普天之下，亦皆血肉之躯，何以之殊哉？孤本无意黩器罄恨，奈何陛下咄然相逼，命以敛库而缴，罔谈北郡之生死。孤尚知陛下贪杯念色，实为肤疮之辈所诱也。其居心之叵测，孤恶之甚，是以剖糜剿毒，以治疡痛。苟兴师伐贼，血泪难免，孤诚为不忍，然甘霖霍润，斯乃天诏也。故不悉彻骨之痛，岂知社稷之艰，于是挥铲除稗，以光前程。”
北师军于州界，止廷布图划域以曰：“王欲抵天都，乃循之二途。求速则取荥关以平川，求易则履集州以畅道。夫玉州首当，无以规避。”懿王催将以战玉阜，上将军领兵试刃。前锋临城叫阵，守卒即易降帜，扉阙逐张，太守李炎衣朝服而赍印，携士以迎仪，见王如，则拜曰：“臣恭请懿王入主勤政。”王取印而扶之，乃曰：“翁悉情窍理，戢戈杜武，乃玉阜之福也。苟仕胥肖楷，岂国不立哉？”太守再拜而邀，众官比栉引行，王遂入城。近卫从领，三军驻外，王之府堂，即诏曰：“国之兴否，在于其君；民之悦否，在于其长。李炎者，贤士也，忧民祸如己患，虞治政之不达。是以孤还授其印，以勖裨德。”炎挈印拜恩。是日，廷邀太守会饮，乃问曰：“何以翁不战即降也？使陛下降罪，则何如焉？”太守对曰：“烽燎战戮，百姓罹殃，迈于心何忍邪？况龙凤斗法，燕雀亟避，岂能嚣然论腕。如若陛下责罚，迈甘于饮鸩也。”廷拜其言，太守亦曰：“於乎！岁月摧朽骨于齑，迈或昼存夕死，徒欲穷枯烛以匡隘隅。懿王年少膂挺，心系黎民，异于父兄，孰不逊以资哉。迈恨不能锤筋炼骨，所以引傲涂志也。”廷闻之景然，再拜，虚尔咨教。夕晷于修，廷告辞，太守寄言相送。翌日，北师征行，太守酹酒为饯，亲击战鼓。懿王驭马趋遐，太守方归，府相则问曰：“君以懿王胜败孰若？”对曰：“王如不胜，天未开眼，生者苟世维苦而求终，殡者乐嬉黄泉而厌存，岂不越亡？明君可希，但请相冀赢。”
北师即玉郡之辖，落帐甫歇，郡守邱闵文遂使人贻书帛以劝曰：“懿王之举，名为剿患，实为篡逆也。王誉以贤明，勿为鼠辈所挟，请擒诘臣，误途知还。臣实不愿付劝以兵，如王倔不悔悟，迈唯赴战，以代主濯户也。”众将愤然，张势欲擒，懿王阻之，亦谓于来使曰：“朽辱孤甚，尔告之拭颈，孤将提剑问斩。”使疾行匆离，王乃曰：“首战难免，必彰师威。”于是俾上将军迎敌。两军会战于野，刀剑映日，星火溅烁，骥马跃霄，壮士烬怒，锋芒掠耳，劲气拂面，夕阳浸铁甲，血汗浣黄沙。战罢，各归营退城，玉郡靡败，损兵三千。夫北师大胜，懿王庆功议兵，止廷卒谏曰：“玉郡必以北师胜骄而怠，恐来宵袭，王可空帐而置诱，请之入瓮。”夫谧谧亭夜，酬罢而士散，人寝烛灭，炭尽熄曳。廷居于帐，揆势阅图，将军拜帐，廷即告之谋，彰以其险而敦劝，廷对曰：“方煜之者，文之幕僚也，与余有同窗之谊，非余莫劝，若能裨于王业，岂余吝死也。”是时，玉师趁惰杀袭，见伏，困陷于牢，玉将亟冲无果，几降，则密围骤缺，其故遑遑奔亡，骇然还城，余悸在历。
止廷与将军易装混目，随潜入城，从行之狭巷，即弃伍还容。二人拜门，煜之闻异而惺，见故人乍访，惴然外顾，于是落帘升烛，请客看茶，问曰：“咦，凌远何如？”答曰：“余乃觊于子佑之助也。”于是悉述其计，之则立窗负手而叹曰：“王业虽丕，岂余乖知遇之恩哉？”廷遂劝曰：“两军力殊，胜败立下，然郡守倔首不折，冯怒专断，不纳民声，贪斗恋战。使北师肇攻，孰可得利邪？徒生冤魂而已。故余奢徼于君，怜以众生之造业，莫掬微德而失大义也。”之仰目长思，廷遂付薪以催火，劝曰：“斯事若既，玉郡则无以容身，君不如同去，共翊懿王。”之合袖拜谢，是夜怅然无眠。昊穹露白，之携二客以拜郡府。盖郡守闻袭再败，彻夜难寐，蓬发衰容，见之如，遂颓然问曰：“战事在即，援迟未至，迈何以守业哉？”之拜曰：“南越之兴废，祸魁在都。懿王兼系家国，本无意窃夺玉郡。夫玉阜虽降而持旧，故望君开鉴，盍降欤？”郡守叹曰：“先帝予恩，陛下敕擢，余故在斯，岂不图报矣。今父子阋以祖业，仆夹于仄，孰与资协？但扶长以训倪也。”之故荐曰：“室有宾客，一人才敏，一人武卓，故引于府下，以助君御敌。”郡守悦然相请，问之来历，廷答曰：“余乃薛家止廷，祖居天都，今寄于懿王之檐也。”郡守恫然而走，欲唤府卫，彰飞身以击之，擒而缚于座。日升而议，众官愁容如土，之登堂以告曰：“郡守染疾，卧病于榻，难以持政，故欲和降也。”众人哗然，或觉异，之卒对曰：“郡守数日筹措，寝悭食寡，昨夜闻败，身心俱疲，则寒毒侵虚，猝然坠体，岂君不察乎？”众官即去，或忧而欲恤，之委尔诒劝，遂罢。之还内府，郡守谇谇其詈，诘曰：“尔竟勾结叛党，同厕纵溺，资贼肆乱，老子恨不能醢肉舂骨也。”之跪膝于前而叩首，告歉以曰：“之不奢于宥，唯冀君体以民苦，毋牾天韪也。”是夜，上将军彀弓以射战帛于城上，玉郡众将阅之，心皆栗然，如堕冰窟，于是告诸郡守，却杳然沉终。众将难耐，欲拜郡府，则为之所遏。
次日黎明，北师兵临玉郡，擂鼓攻城，顿时杀声震霄，守将丧腑裂脏，斗志弭然。煜之代郡守议降，或欲阻和，骤闻呼喊，嚣颤焰瑟，不敢诞言。夫时逾谋定，懿王观之无异，拔剑号令，三军卒发。之遂携郡守之谕，登楼以挥素旌，谓于王曰：“请王息怒，玉郡告降。”王戢剑入鞘，于是城门阔敞，之掖谕赍印，领众官迎驾。北师列阵入城，守卒敛兵，俱不犯讳。王顾首以嘱政于新旧，诸吏即去。王之府堂，止廷拜安，将军解郡守而入，欲屈其膝，郡守抵死不折，则欲曲其脊。王阻而亲释，语曰：“君损如斯，孤甚愧矣。孤素闻君清廉而尚德，陟贤用才，流芳于世。玉郡古镇，文崇武昌，享名于海内，是以孤惜而不戮。此举实不得已，望君悉之内情。”郡守侧首，闭目不言，于是廷亦劝曰：“君少即随先帝纵骋九州，尔来卅又九载也；陛下嘉其赤忠，封于玉郡，尔来亦十又二载也。其勋之著，吾辈共仰矣。夫玉郡经营之不易，皆在吾目，焉忍之隳于朝夕也。残垣断壁，横尸浮首，斯咸为民之罹孽，如若兹是，虽胜犹败。吾本同胞，擎器互阋以家契，爰至于讼法，是为何理邪。家贼监而盗之，亦锉国之逆鳞，懿王尚为臣子，当入都以勤祚，岂能岿然于陬也。”郡守叹息而拜曰：“迈乃败军之将，无言对辩，但凭赏罚。”王遂执印而诏命，郡守捧之于怀，伏身拜谢。
战事甫定，懿王颁赏而抚民，整顿三军，修缮兵甲，征士募丁，亦拜煜之为令书。是日，夏雨笼山，玉江湍湍，垂柳曼绿，飞燕倏过，暑消燥抑，气清神爽。王衣锦抹妆，设席于亭，容姿持静，烹茶煮茗，玉手持袖，悠悠品酌，其妍其姝，如谪尘之仙眷也。止廷应邀而来，支伞踏雨，亦乃翩翩雅士，拜而入坐，对饮则叹曰：“今念白兴雅，裹雨萃情，茶韵淳荟，越槛即享。余亦久违其艺，兹幸得复尝，惟嘘吾生之倥偬，亦岁月之荏苒哉。”王对曰：“古人云：‘孰不言浮生之蹉跎也，若偷得静虚之闲，亦何妨哉？’卿忧神劳心，枷于沉锁，请啜茶而捋思，沐雨以濯尘矣。”廷举温饮宁，则上将军晋亭而谒曰：“夫中原出师北如，峙戎狄于界。蜀主与狄谋，乃出兵崤关，连夺数城，锋芒正锐。中原徒豗以孱将迈马，触兵即溃，频失其地。周主隐其意，某难是析。”王挥袖而对曰：“中原之事，周主自虑。今恰逢其时，不如同饮哉？”秋卒侧目挪视，观廷闭睛岿饮，故拜谢曰：“冗牍厝于衙案，某无暇品恩，请允告辞。”秋乃离亭而归。廷品而评曰：“醴泉入喉化甘，然浓淡时偏，饴苦兼冲，夫何事虞心哉？”王垂眸乃告曰：“母后托书于妾，言青意紫，翘首盼归。盖父皇日夜嬉娱，迷识丧志，母后劝之，亦为责难。妾忧其状，寝食不安矣。”廷则叹曰：“茶郁意在煮，破茧方化蝶。山河待将戍，泪母盼子旋。”亦曰：“念白之忠孝，堪舆澄鉴，故余望卿懋心毋任，以还复净土也。”廷举杯以敬，王即豁然，乃笑曰：“妾闻卿尝与周女偕游于山水，互献诗赋，其然否？”廷踌躇未答，王遂佯泣而拭眸，廷惊然无措，告罪而叙。王因曰：“妾罚以举茶，三拜于天灵，曰‘知悔’；亦三叩于地祇，曰‘乞恕’。”廷如之行，王旋即媚笑而曰：“时宜情恰，卿不妨作诗以喻之。”廷故述曰：“江南雨色画帷舫，客吟渔歌问酒家。青巷古窖杏花酿，浅尝辄止是尘侠。”王拍手称道，陡然问曰：“孰孤与周女徽也？”廷未考即云，曰：“自是懿王也。”王娇颜润绯，亦问曰：“凌远善卦，可卜姻缘否？孰为佳郎邪？”廷抚颔捻须，煞有介事，卒正色而告曰：“王自称‘孤’，乃兆之一二也。”王初而愣首，乃憬，赤颜赧色，掷杯而叱逐。廷接飞物，拜则疾起，趿鞋撑伞，窜身而去。王倩然嗤笑，亦臊亦怒。
止廷出府，恰遇将军俟于檐下。彰遂呈函而告曰：“中原亟书，请先生过目。”廷问曰：“两国互书致礼，应抵御前，胡不呈于王也？”则答曰：“封未落名，客亦未告其主，唯曰‘交于亲手’，故余虽疑而弗耽，速赍于先生。”彰予书而去。廷启书，乃郡主之迹，以告曰：
“薛郎敬鉴，荣宁遥礼
自君辞别，荣宁常伏窗以瞩邈，亦蹴亭而思遐，锦缕盘愁，三千丝绪，何以捋梳也。妾近日亦重游故水，然物旧而客去。人熙钟浑，虽孑然独登，安可容身处立哉。妾赏景之愚象，还品君之修作，触目即收，沉吟复念，青石赫然焕芒，栩尔化遨。妾艾艾归府，冥冥心愀，欲吐诉悸腑，故蘸墨润笔，拈袖书款，则遽然顿腕，思愣而体僵，盖莫可与表也。妾知君夙夜忧国，征歌铁行，本弗敢叨扰，奈何赏花之际，灵台衍乱，故修书于君，望浅听妾之闲愁。
暇时闺读，常闻金甲翼马，翰翰雄风，妾慕然期往，而今父王北征，生死听命，妾忧心如焚，辗转几番。夫西蜀数度征伐，夺域杀士，几家夜烛，哀丧伏哭。是以母妃旦斋宵念，素服祈愿，则瘦雪攀鬓，日渐消魂。妾知战事瞬变，心绪更迭，念及父王，宿不能寐，于是再访昔景，以觅慰藉。妾信步怅往，凡总悬心，盖思君戮战而置身介危也。薛郎勃才轶世，泼墨如水，然刀剑无情，望君尤自珍重矣。医者挂幡悬壶以施术，无论疾之沉缓，步之所臻，则帷之攸顶，却固不自医，此乃医者所以不能医久也。窃以君之性情，利人而损己也，夫事不必躬参，谋不必俱策。寝食循规，作息因律，治己善者，方治人久矣。徒惜荣宁出身女流，钟于女红画绣而已，无以资之功绩，故妾唯求于昊穹，以佑其机也。
庭花锦簇，月下抚琴，知音疏觅。昔君亭中独奏，曲阕而物寂，繁艳羞折，夫公子意气风发之容，逝犹还映也。君则叹曰：“琴声托情，花香未满。”妾知君志迄于千里，惴惴恐羁，故不敢赘言以失礼也。此番际会，时运尤奇，妾甚幸与君识，亦独憾之来迟矣。君虽攸然告辞，未许会期，妾自憧憬，盼再相遘。
期年夏花凝夜露，与君共赏月下芙。夫荣宁碎碎詹语，或句读梗涩，或辞意龃龉，不胜叨罪。虽然，薛郎不吝赐阅，妾实为悦然，是以忝自更奢，静候回谕。
荣宁敬表”
廷乃折书纳怀，喟然而叹曰：“情往如殷，孰可为堪也？”
云开日见，景色翡然，雀翔雉走，人过蝉惊。将士出玉郡，扬尘践土，旆旒幡飞。夫北师即玉邑地界，懿王陟坡，皓服银铠，乃立于峦崖，城郭隐约于目。王则问于止廷曰：“凌岌而眺，卿何所观欤？”廷卒答曰：“颢然郁翠，悉余可裁也。”王叹曰：“於哉，志士顾青，然孤视枯夷也。荣表之下，腐里析溃矣。誉员贵胄，奢极殄物；遗独弃孤，跪门嗟食。庸臣垢佞，嚣然于殿；耿者匡士，泯然于野。”王甫言罢，则有哨骑来报，曰：“偏道有流民，约为百人，哀吟吊哭，扶荏掮孱，跋赴于屯，已近趋五里。”王遂欲挟炊事以济之，上将军敦然劝曰：“此地杳无人烟，目之所及，皆为原野，今流民陡见于隘，恐为诱计，请王斟酌而行。”对曰：“孤起以仁义，当懋举于健，若以臆测而等闲置之，岂非寒人之心哉。盖生死玄问，苟崩殂于途，此亦天谴吾作，命弗可违也。故与其占而筮之，不如遹于己道。”于是扯缰，折途疾返。廷谓于秋曰：“既季安权之豫变，请率贲卫以翊驾。”秋领命而辞，则廷亦谓于令书曰：“余意委子佑为使，俾赴玉邑以传王谕，如何邪？”之拜诺，策马于徂。爰廷掷钱三卜，赫然卦凶，卒仰目遨望，凝息而吐，驭马即还。
懿王领伍仗行捐，众皆叩拜其恩，王遂舍粮调羹。上将军环区戒哨，布人以探之幽谧，亦告于王曰：“斯乃林茂石峋，可藏兵无数，利于设伏，处境极危，窃以王须立撤矣。”王则笑之嗅敏而劝其稳，秋叹罢遽出。夫令书之玉邑，门阙岿阖，士匿而旌靡。之遂呼告其意，无人作应，寂如空城，其心生异，落马察尘，盖履印诸行，饬如栉梳，没于偏道。之故悸然，驭还从速，告诸止廷。廷度于怪象，即令将军诣援，彰甫去，则有贲卫匍拜于帐下，身被数创，喘禀亟情，曰：“懿王施善，吾于值戒，敌骤然伏杀，滚滚如石，上将军虽骁，吾几难支，请君发救。”廷乃撩帐而出，勒马催奔。夫奇袭始肇，秋欲令贲卫以资王走，王则遣民先散，于是诸将困于翕围。浑浑战恶，杀乱血溅，骁骑抵援，廷呼曰：“安懿王在焉？”王应之言，廷卒窜于其间，彰随扈翳。廷临面而拜，惶惶乞罪。北师终逐敌去，王乃归营，众将方定。是夜，秋伏歇于帐内，医官敷以药，廷探之而问曰：“季安如何？”则答曰：“皮肉之苦，无所大碍，稍养即颐。”廷曰：“玉邑虽未擒王，业已俘心，苟非君舍身以庇，王恐遇不测也。”恰适懿王恤问，秋拜以谢曰：“夫王之武艺，绝群拔众，故此非余之功也。”王愧然而臊，强颜于怡，因曰：“将军褒之尤也。”王遂去，秋茫然顾于廷，则对曰：“誉过则贬矣。”廷随王出，王曰：“玉邑之计，甚妙也。其士谙于人心，孤何以之敌焉？”廷答曰：“蛇之七寸，乃其脾脏；人之弊衅，在于欲渴。诱之以饵，引瓮而擒。”
翌日，上将军率先锋叫阵，玉邑纛耸而人空，秋乃讽曰：“玉邑匹夫，只道贼袭，今余挑战，孰敢与应邪？”亦俱莫出答，则诋曰：“尔等黄花，焉可徒知闭阁绣闺，今郎君初登，胡不来迎哉？”秋方言罢，众将哗然戏谑，廷因笑曰：“季安欲杀人而诛心，甚戾也。使王在此，必赐之。”秋即嬉而对曰：“咦，王如督军，岂由吾胡诌也。”曰：“今玉邑龟守，奈之若何焉？”廷曰：“苟空城矗于前，进退孰与？盖敌盼君入，则君必入；敌冀君撤，则君必撤。”秋浑然懵首，曰：“吁呼，凌远言之甚玄矣。”廷故谏曰：“余意姑为还营，使人夙夜嚣叫，敌出乃退，敌归则扰，袭之如雀，柔以致狂。”秋遂悻然啧舌，问曰：“胡不假梯冲城，直上阙台罢？”廷否之，乃折返，北师靡尔潮退。
北师连日谑虐于城下，为撵即反，玉邑不堪其扰，怒然彀射，士仓皇遁走，俱无恙，遂复还，仍嬉言笑骂。是日，懿王召止廷以告曰：“西蜀轻率冒进，虽搴三城，其根未稳，而欲图周都，于是见伏于谷，故思撤，时机为截，则蜀将殉征，残兵皆降，周师趁势西伐，攫崤关于囊。”廷闻以素色，王则异之，问曰：“何以凌远定而不惊也？”答曰：“非吾不动，乃瞩当下也。周师建功，乃出乎所料，既事趋于斯，吾亦须速决，以免罹变。”王卒令曰：“着拟仪辞，挈礼宣谊。”廷拜之，斡身即去，王尚问曰：“北师久峙于此，奚不攻也？凌远耗烛啮简，何所策焉？”廷遂答曰：“王亦尝曰：‘苟苍生逢罹，但有人还，虽死无憾。’廷闻谆诲之言，如沐于旭，亦如掴在耳。故余之所为，悉循其道也。若凡战以攻城为上，是与窃国之贼何异？抑与屠夫之辈孰腥？故若生生者，宁死己首。复国虽亟，然毋荣一城者，岂可荣一国；勿兴赘民者，何以兴天下也。”廷卒再拜，王亦还礼。
止廷遂归帐而撰言，文成封落，出而翘首，膺腔郁郁引吐，遂搴帷还案，撷笔疾题，书曰：
“郡主敬启
郡主在尊，止廷遥拜。今宜势遽促，寐行寤战，垫甲枕胄，榷于食案，论乎卧榻，是故难觑顷霎，无以还礼也，望君体之不便。盖近闻贵国新胜，懿王诏余赠词以贺其业。夫砚墨未凝，故余修笺拜君，以字见礼。时因遒迫，辞忌韬缛，言卒难竭陈也。
君思令尊而及廷，香书即目，始以为缪然，弗敢置信，遂阅之款名，余即杵若愚木也。夫中原甫彦娥媛者，黛缀于青，硕可垂穗。然君独书于己，实乃廷之所幸矣。余卒铺轴于案，卷浩匝云，字娟行楷，可以悦目也，余甚为之叹，仰不足瞻。情之其殷，爰语之其隽，亟以拜读，是孰不味哉？君顾余睇于己，虞其安危，余虽陡然见慰而激勖，亦忝劳君之神乏，于心不妥也。君曰：“治己善者，方治人久矣。”其言之辟，窍塞疏厄也。不徒作息如斯，为人亦须如斯哉。故余当铭记君之所诫，修己德行，以匡正道。
余虽与君交浅，亦有所察，盖君之所言谦矣，过则似损也；君之所书羡矣，谬则犹怨也。余不知之所以然，概君乃令娥而轶于孤高，由是欲自贬为凡，以避庸人之妒目罢。廷乃一介书生，浊面浑首，亦如袤湖之浮萍，不知何诣也。君则为出水之芙蓉，婀娜千媚，百叶低衬，尽彰伊姿。夫亭荷独秀，岂羡裙下。
明月千里相与共，天河恢恢如堑鸿。廷憺憺于泰，请君毋念。余亦祝君凤体金安，如日升旭。
止廷敬表”
将军拜帐，接帖欲辞，廷亦贻书而嘱曰：“请幼彦拜晏宁王府，代以授语于郡主。”廷则引言还休，彰故执书听令。廷亟启阖，终无所知会，彰卒去，奔赴于中原，日夜兼程。
是夜，止廷巡徼，北营骤辉，火光剧窜，天旱气燥，其炎愈烈，于是有卒报曰：“北营失火，其由尚未察悉。”廷问曰：“敌踪其见否？”卒爰否即去。廷返而遇上将军，遂俱告以商曰：“疑火顿作，焉知其乃玉邑之痞计与否，故请君加镇于中帐，余即衔助以灭焰。”秋谒帐禀宜，懿王闻而欲资，擐甲撷盔，秋则告以其嘱，遂罢。廷即北营，解水扼势，则杀声纵起，时值火耀夜漆，难辨敌影，故令之弃营以战。是时会野鏖兵，王乃焦坐不安，捶案挪席，其犹厝薪灼釜而浴足于汤也。方有卒拜入而告曰：“北营危殆，将士难支，请上将军徂援。”秋旋身请战，王欲亲委，秋乃三劝，其意弗渝，于是之洽，甫为曲迎，易以士甲。秋率兵抵营，敌去火殆，廷问其差，遂达以实情，王亦见身。夫诸事甫既，孰料中帐为燎，哀呼连连，王携众而还，帐已焚烬，炭焦士殇，疮痍涂地。盖敌引火障目于北，诱扈殚离，则射以火矢，并使刺客趁乱弑王，诸计环扣，前衬后施，甚为诡妙也。王掸灰而坐于案，秋乃告愆曰：“鄙余轻敌，未设巡营，请王降罪。”王则对曰：“罢了，卿纵然有失，孤亦岂曰无过矣。骄兵恣狂，疏于防范，败之预兆也。孤幸翳于卿，否则魂断矣。”王未赐罪于诸将，是以秋三拜而谢恩。
次日穹熹，晨风徐拂，繁枝萃叶，田鸡嚣啼，玉邑内外兼寂。俄而城郊炊烟袅然，饭之郁臭，乘风扑鼻，守将惺眼而窥，夫虫鸣一夜，百帐悄立，是以骇然失色，遽禀于太守。太守欲射之，不入彀中，诹于策，遂令士卒闭户不出。北师围篝而坐，咀颊朵颐，嬉悦笑惬，玉邑诸将观止以生津，垂涎而引妒。玉邑始无异动，上将军卒谓于止廷曰：“玉邑夜袭未果，是以俱莫敢出也。”则对曰：“戾诱于熏，孰贪夫之不觊也。”于是自扎营起，北师置粮舆而起釜灶，如以三餐。异日，城外炊烟依旧，玉邑遂出城以试，逐杀北师，人去帐空，将士卷粮而还。太守闻之大喜，贻微薄于营，以填将士腹，余诸皆匿乎府库。莫云生者，太守幕下之僚客也，今甫十六。生乃谏言曰：“君今获食，明则巷谣，无以之蔽，故请君阖扉以杜诱也。”太守否然。于是北师三起灶，玉邑三劫之，俱获战利，太守笑皱登额，分饷于众将，诸咸不食，哺以老幼，然一口之粮何以充肚解饥，亦愈诱其馋，是以弊端逐见，城中风闻渐起，蠢然骚动。又以三日，北师如而玉邑效，太守以为事竟，岂料北师发兵拒垒，将士大乱，惶惶败退，无果而归。玉邑虽缕作蜂扰，俱莫可就，复归于困厄。裨将还而拜曰：“余屋绝粮断顿，妻饿子馁，请君开恩而济。”太守卒拍案而喝曰：“玉邑上下皆鼠不顾缸，余岂能有所偏颇。与其争食，莫如不食。”生亦告曰：“今粮寡缺，难以举赈于宦庶。赏于吾而除于汝，必遭它嫉也；使普赐于民，狭隘者必哄而乱之。是故为离间之物，不可见于人也。”生遂遗其分，裨将拜谢而去，众吏亦辞。生卒谏于太守曰：“堤已生罅，苟听任之，溃在当下矣。若取粮以资，玉邑内间，否则百姓闹饷。自君轻出夺食，此战已败，然则不如早降也。”太守狞然对曰：“非然，便使庶众悉情僭槛，恐亦须半月余，彼时援军既临也。”生则摇首而叹曰：“玉郡猝沦，玉邑于殆。夫玉州即失，讣告在拟，焉君闻天都之济讯欤？”太守怅然失坠于座，亦强颜而曰：“丞相封吾于玉邑，余宁死莫负也。”夫太守贮饷不发，军中生哗，百姓流怨，太守恐刁民作祟，故填禁卫于府，凡车御辑行，拱以骖乘随扈，莫相与近，偶逢横阻，则唾鄙其人，驱如恶蝇。众烁怒而怵言，诸将亦谋于降也。
止廷见玉邑疲，遂令弓弩夜射书帛于城内，嘱以告曰：“孤懿王敬告玉邑诸甫，曰：孤用兵之初衷，乃欲赴天都以勤主，非图于攫地以掠敛也。孤身负救民匡国之责，非唾穷之际，诚不愿擎兵以叩阙哉。孤始之玉阜，民皆羸荏孱弱，诸业莫事，太守李公举城奉印，谦讽己政，孤知之无尤，卒还授牧，以勖其仁，于是贶粮诒籽，引渠溉田，时及雨下，玉阜渐苏也。夫孤即玉郡，郡守邱公虽怙古悭化，其意之臧，在于民泰也。爰释于所劝，则奉宽行而黜缪举，民枝复繁也。今孤抵玉邑，卒悉民于困顿，故假败以赉赈。然太守叶宏漠视生死，攻私利而藏馈馔，亦亟欲谋害于孤，摧将士以戾，监仁义于囚，固步自封，据城为挟。盖溯以印绶，乃丞相之走苟也。故若掇官下马，则诸可操荒旦而掮财粮，修缮芳园，然则玉邑期年必兴矣。”是夜，翎矢如雨，楔墙嵌瓴，民骇然以战肇，哀瑟如怏兽。夫恫音霍罢，民众皆探首而窥窃，遂取书以阅，顿然怒涌。盖府役亦得箭书，遄报于太守，太守乃秉烛察读，心栗而色饰，遣其哨吏，即卷府财而携眷属，趁夜南逭。其喝门甫出，驰于衢道，则有刺客掷匕于轿，太守遂气咽于殡。有匡士将领者阅之，即率兵围府，搜查鞫问，不得，遂封府而议降也。
旦日，庭街斥箭，素帛铺道，谴文胫风。民广围于府，语诛声讨，云生敞门以告曰：“太守裹席卷盖，于夜既遁也，”众即闻讯，群情盎宕，欲盥然缴洗，生卒劝曰：“君请勿躁，余亦悉诸甫心鸣嫉愤也。然当今之亟，乃迎主以执政。使懿王见此欺权盗行，岂非大失所望矣。”众于互觑，以为在理，遂拥骛城扉而去。夫懿王领兵入城，秋毫无犯，亦使人悬榜而诰曰：“即日启廪放粮，征丁募才，发繇筑渠于玉江，以浚漕开源。妇织孺杂，皆可易食；茕寿孤嗣，赈慰畀养。壹法度，并捐税；贯户籍，均田亩；设学府，考孝廉；校士绅之攥，扼贼匪之患。有暴首者，揆刑从宽；夫讳辜者，辠加一等。钦此。”王如府登堂，玉邑众士伏于阶下，王卒赦而复职，诸俱谢而去。王遂唤生，生怵然止步而顿首，王曰：“孤乃悉闻，爰尔俘心于猷，扣计为环，其然否？”生支吾怯言，卒伏地以陈曰：“余事太守，由是克庸矣。”于是詹然表罪。王乃改颜，免究其咎，语曰：“汝若愿从师于上将军，孤则赐擢矣。”其事猝然斡寰于穹，生故顿愕而喜泣，即敬茶拜师，秋亦欣然受礼。
越都天水者，悠悠夏城也，旧称湘郡，先帝立国之始，诹都名于群臣，以其傍于二水，故称天水也。今圣上嗜酒，民卒咸酿，是以糟渍溺壑，甘醴会川。搂香枕馥，何以孰拒于斯醉梦之里哉？然懿王之篡行，惊煞朝野，丞相初匿其讯，及玉州告失，溥林卷焚，则无以饰蔽也。于是帝甫悉宜，赫然危起，訾詈谇诋，掷器投鼎，力殄方休，遂使人徂征，俱莫敢应召，帝积戾焰于膺灶，竭气厮骂，太子与瑾王共抚之，自荐于征，帝遂允，谩谩而去。二主虽奉谕以讨，却久恋于魅乡，酬宾嬉嫔，诚乃荒谬也。
北师军玉邑，修渠筑墙，砌路镶瓦，秋至则业竣，民为贺其功，自建水榭夏阁，爰为‘帝女台’。甫旻孟雨，白藏凄寒，云阴气潮，物凋人寂。是日雨歇，凉风曀号，止廷游于新台，将军自中原而归，贻香囊以告曰：“郡主阅书，其晏其畅，故赠斯绣，以添其祐。”将军即辞，廷抚柔捻软，思溢飘邈，则步亭而憩，顿生喟叹，曰：“漓漓秋雨枫韵裹，少年殊家罹福祸。鸿雁托书问梓里，故宅沧桑孰与说？”适逢懿王与上将军，王则瞥物而问曰：“孰遗斯于凌远欤？”答曰：“余游早市，观此物甚巧，遂私易之，无它尔。”王因曰：“市于城东，台于城西，奚君穿城而逗邪？”答曰：“余乃例巡而已。”王遂作了然之貌，则秋惑尔以曰：“咦，余适才见幼彦执臻，何以斯言哉？”王骤然沉色，曰：“孤欲之，让之便否？”廷唯唯揖揖，与奉还恋，王佩诸腰间，惬然仙去。廷与秋并肩，秋观之愁绪云身，卒问曰：“胡凌远不豫哉？”廷亦问曰：“自吾随王封于北郡，其岁逾几载邪？”秋对曰：“斯三年矣。余犹忆当初，时值及笄之礼，陛下问之所求，王则告曰：‘今国中罹衅，儿愿分其忧，请锡北郡。’群臣皆哗然，陛下绝言于否，王则敦然长拜，于是丞相衬言，陛下即特敕之于北郡，封号曰‘懿王’。夫殿下乃嫡嗣幺女，本应为殿宸之明珠，享举国之宠。昔余不知其故，今于追思，盖宫闱之沉沦，已露端倪也，王实慧瞩拔伦矣。今王拯黎民于即毙，亦忾亦愍，由是孰能不敬重哉。”廷亦叹曰：“是矣，毓之溥灵者，烝亦反哺也。”日落余晖，云生诣台以告谕曰：“王命三军于备，明日即征，请诸君悉知。”
北师出玉州，则荥关在望。懿王议兵于中帐，谘以计策，或谏曰：“荥关其险，不宜强取，若诱出而擒，则荥关自破，方为上策也。”王遂使将啐降叫战，守将肖楚罔顾喧嚣，坚城以拒。王即射书而讽曰：“匹夫肖楚，尔才疏性荏，无谋无勇，盖所以居此，乃荫于肖老之功威也。孤尝隐闻，诸士号汝曰‘酒将军’，昔陛下巡检之际，尔竟醉于笙歌酒戏，若非父兄极力作保，焉君今塚乎？呜呼，肖甫者英，其功也赫，尔亦为宗脉血嗣，何以去与汝兄之殊哉？若甫未早逝，孰可闻君也。夫溯忆幼时，尔怖黑惧索，不辨四方，善哭喜嗷，可谓卓侪轶凡，其臊其糗也。孤诚弗愿揭其耻盖，是以劝之吊降也。”楚方酒兴为酣，闻斯而呛，乍怒掀案，狞目则曰：“彼厮辱吾甚秽，必衅兵以血。”于是戴胄撷枪，率将卒与敌，犟然莫劝。楚即抵，不论二言，策马赴战，始十回，北将负伤落败，迅撤。楚虽胜犹忌，徒驱而未逐。王书乃三射，北师乃三问，楚应之俱胜，终未僭足更进。云生异之，卒问于止廷曰：“肖楚亦怒，胜师亦娇，胡不来追邪？”对曰：“楚惮威而蹇，是以季安非见，楚莫敢尽委也。”是时北将屡败，营中帐窦风疑，故诸将联袂呈谏，请曰：“屡日靡旌，众以无望，军心涣散，窃榷私菲，故吾请君纠师诉战，以挽北师之节誉。”廷对曰：“君言之凿矣，治心乃治军之本，定心乃定胜之道。然余察诸营，士卒均恃众而横，自以莫与匹敌，则纵生怠惰之举也。今王业未竟，吾万莫怙骄执莽，以致功殂于途也。故余儆以颓丧，亦望诸君如是悉也。”诸将闻言，如芒砥背，敛懑怀疚，旋去。夫上将军入帐问宜，廷告曰：“时机正当，请季安讨之，战亦须败。”秋问其故，廷则曰：“君若取胜，楚必守遒，则吾登城唯攻也。”秋诺然而徂，詹于关下，提喉张唾，尽嘲其人。楚竭忍，飞马嘶嚎，与之论肱。鏖二十回，秋佯作疲敝，衿裂袍断。楚则窥隙刺刃，怒起作击，斩落缨翎。秋乃惧色，丢盔弃兵，扯缰疾遁。守卒振臂贺誉，楚故仰面狂笑，方还即宴，酬将飨众。秋归营复命，廷慰之，复觐王以谏曰：“诘朝，请王亲与敌。”翌日平旦，觥觞错陈，酒秽熏嗅，守将或栽首謇咂，或仰息鼾雷。楚酲甫惺寤，虚虚恍恍，则猝闻鼓作，飘然惊立，即攒兵赴楼。众将浑噩懵眩，观楚促去，亦少拾掇，忙然拥往。楚攀而俯望，夫领兵者懿王也，故积郁冲乾。盖北师每拜而晋言，辞藻侮不堪闻，楚因有所忌，敛而再忍，喉如介鲠。今兀见正主，楚遂着甲遄出，诊之虚实，乃告曰：“主乖将驳，某定悬尔首于关楣，以儆鉴后师。”王与之匹论，接刃即靡，率兵卒溃亡，楚睽恰机，趁势而命曰：“生擒者，食邑封爵；手刃者，赏银晋俸。斩之敌将，一籍万钱；削之丁兵，一首百钱。”于是率军追杀北师，如矢离弦。须臾则窜土扬沙，骑将顿足争鞭，步卒履下生风。夫楚逐之数里，未见营垒，北师亦遁入谿谷，杳于猎嗅。楚顿生疑倪，故望之地势，陡然悉窍，其乃诈虞也。虽楚欲令师速返，时逮既迟，山间旌旗丛摇，万箭滂沱，巨石滚碾。楚浴血激斗，秋即吊战，方才二回，秋即卸其兵。楚骇然思走，逢窦即钻，王则骤然杀迄，挑之落马，扼剑封喉。楚见擒，士故弃兵沓降，荥关即囊。王乃登府，酒滥席糟，秋解楚入堂，并押群将，王因诏曰：“肖楚者，立监候斩；裨将者，夺职充军；其余者，谪尔罚尔。”楚闻斯决，戚戚如吊丧，乃触额重叩，血渗涟涟，啜淌而央恕。夫二王悉战情，惊而遑之，恐圣上问罪，卒匆然发兵，直捣北郡。
蜚雨辽茫，霭色韬晃，秋意殷凉，遐麓缀缃。止廷煮茶，以驱寒意，烛曳案升，熠熠明堂，人慵心懒，置书空习。懿王适屋，云曰：“肖老血书，为子央情，则何如？”廷答曰：“罢矣，本无恩怨，生死无妨，不如顺水推舟，俾役解还。”爰主臣对坐，廷奉茶以敬。王徐徐而饮，廷猝尔颓然于叹曰：“纤弱秋风总萧瑟，孰绎三千绪倪，悠悠凡心成泪河。”王则曰：“咦，所以凌远索处而品愁，岂冥思佳人乎？”廷见窘色，答曰：“余乃所思，夫荥关既蹴，兖郡于猷，则天水焉邈也。念白此去，经三载矣，遥遥千里，抑尝萦梦于故宫乎？”王颦蹙而慨叹，曰：“天下恰居多事之秋，北郡亦扼咽喉之地，自卿劝妾封王迄邑，妾夙夜罹忧，无以旁顾也。夫天都之于妾，犹乃雾花云楼，飘缕难及也。倘非凌远之喟，妾何以惹幽焉。”时逸烛微，主臣溢情，则上将军凝色而趋，禀曰：“余获密报，盖太子东出淮州，瑾王西出据州，领兵夹袭，长驱乎北郡。夫北郡兵寡城虚，吾则何如？”廷遂问于王曰：“王欲还否？”对曰：“使北师戢剑于鞘，班师归域，则业讫命厎也。”廷复问曰：“苟分兵以援，何如？”对曰：“分则北师如缚胫于沼，行滞期延，再鼓亦竭，非裨也。”爰廷拜而谏曰：“然则王唯请兵于中原，以入境翊城。”秋则驳其言而曰：“於呼，岂非邀贼宴盗邪？使中原爽谌毁约，事俱休殚矣。”廷乃对曰：“余亦知此乃饮鸩止渴之道，虽然，权利害以取轻。此计殄之计，实不得已哉。唯冀周主兼怀大局，不营苟利矣。”事则谋定，王遂使秋奉牒以诣中原。是夜，廷还未歇，令书应邀告访，将军偕随，互为见礼，之遂问曰：“何为宵传欤？”廷语曰：“兖郡郡守者，成昌侯徐平升也。其尝事先帝之侧，乃麾下之骁将。升迈而愈顽，执旧守别，条礼条伦，是以难说，战亦难讨胜算，若兖郡易主，甚为善哉。夫王魏者，昔丞相之心腹也。其自中原之败，爵俸见夺，卒常纵酗颓醉，以求自偿其恨。故余欲使子佑贻金于魏，所以资其归陟。为安危所计，余使幼彦从扈。”二者甫受其令，廷乃殷然寄言曰：“王业之成败，皆系于君身，余盼之以竟矣。”之亦还礼而曰：“余自当瘁舌贾力，罄息卒已也。”
北师蹴境即域，驻于兖州之门户。止廷使之兖郡，拜成昌侯以劝曰：“昔君任先帝之驱驰，砥锋以兢，筹谟于勉，余不由竦然敬穆也。先帝建业于乱世，其经营之艰厄，君克是恤哉。今奸佞挟主持政，祸乱纲常，懿王亟奏见罔，是以举兵清蠹，余望君悉之腑衷矣。”昌侯对曰：“丞相妄肆，自由法度。然北师兵谏，形如子篡父而胤僭尊，牾侪悖伦，此乃不臣之举，无论在理与否。迈亦悦之兄弟无阋而同袍拥睦，故劝北师悬崖勒马矣。”廷则言之以寓曰：“陋南有渔夫，育独子，豢猫与犬，猫黠而犬忠。是日，主曝鱼于日下，猫悄踱窃腥，犬则蜷身耷耳，视若无睹。主遂察其异，缪以子之为，诟而叱之，爰父子不睦，犬虽忠贞劝抚，亦无济于事也。猫则乏然张吻，抻腿跃墙，复于偷腥哉。是故错不在子，在猫也，犬亦本可揭检其举，却纵之逍遥，是为不知也。”昌侯遂叹曰：“既君执迷不悟，迈唯证是非以兵刃矣。”廷拜辞而归，禀王以昌侯之意，王则叹曰：“咦於，斯战诚非孤之所愿哉。”是夜，廷卧席于丘，筮乩星象。王格而并坐，问之观瞻。则答曰：“幽北寰辰，帝星趋黯；次星恒烁，轶运僭位。东宫移斡，嗣星迁陋；伴星偏轨，似逸忽止。”王未详其意，问曰：“其象甚玄，可解乎？”答曰：“疏俗而言，夫狄主沉疴在危，其弟窃窃于窥，其子幼不省事，其牝心怀诡谋。然则何以天下之势趋焉？盖皆在于孰缵狄主之玺也。”王欲再询，廷遂告曰：“此乃天机，泄则罹谴。”王唬唬为愣，怅惘呆坐，因笑曰：“咦，胡叨颠言，犹胜之臭道神棍也。”
夫令书至天都，城锦道熙，民安家定，毫无顾战之意。之拜王魏，魏则问曰：“何故贵宾屈身于敝邪？”答曰：“家主本乃兖郡之庶户，早年经贾通商，遂稍聚本分之财。然郡守徐平升营私贪利，因家主不与同流，则胁以封户闭铺、充繇配役。家主甚怖，闻君与丞相故交，是以欲假君托语。”言罢，将军奉匣而启，尽为黄金。魏久于瞥顾，讫以阖盖，掩声韬色，曰：“余今抱恙，无以为资。斯礼尤重，受之于愧也。”之曰：“鄙尝有闻，爰曰：‘君虽贵为卿侯，却唯思酒色，乃庸臣耳。’岂君可忍哉？”魏拍案而起，猝然顿身，欲辩辄休。之复和曰：“鄙闻此诬言，嗤然不屑，焉可以之渺瑕而弃瑜，抑以之微缪而毁人邪？况君乃颖士，安能一蹶不振矣。”魏默然，之遂煽焰添薪，曰：“使君替牧兖郡，平懿王之乱，孰雠其功欤？彼时陛下定青睐于君，则前程无涯也。”之复掌匣，旋推于臂前，魏疑而问曰：“巧舌如簧，苟一仆从焉？”答曰：“临行之际，家主嘱曰：‘此事不既，余则失命，尔亦莫幸免。’是以鄙须殚心以苟命也。”兖客告辞，魏即拜贺府，缴财以告曰：“兖州暗报，懿王欲串与昌侯，乃惠之金银，余遂劫赃，予诸君以定夺。”丞相异色，问曰：“以其秉性，财帛难动，焉志焘获之贿欤？”曰：“昌侯素忠，志焘多虑哉。”魏则曰：“余诚其忧也。即便昌侯秉节，苟其据城平叛，必受赏识，昌侯素与君未翕，恐参劾于君也；抑使昌侯不敌，兖州告失，懿王率兵伐都，彼时君仍危殆矣。”丞相闻之在理，赫然恫怵，卒问以对策，答曰‘替之’，丞相咨其人，魏则屈膝而拜曰：“余愿效以犬马之劳。”丞相捋须而忖，问曰：“孰遗之财焉？”答曰：“远亲知己困囿，故资以扶振也。”丞相遂纳其谏，掖匣入宫，禀宜于帝。次日，令书再访，魏卒告以事成，之故拜去。
成昌侯方率众议兵，敕臣谒府，告之帝令。昌侯听之辄辩曰：“臣未尝搴贿营媾，望陛下明察，今北师抵境，臣难以脱身而去，但于绥之际，臣定自缚诣辠。”敕臣劝曰：“事固偏缪，倘君任之随衍，则差之攸远矣。”昌侯执意不从，敕臣卒辞。夫止廷领兵试探，昌侯闭阙锁户，北师无果而返。行于归途，云生谓乎廷曰：“余有疑窦，惑之业久，请先生畀释。”曰：“今天下遘乱，天道沦丧，世人皆趋骛于武，奚先生废之邪？”廷对曰：“靖讫于戈，亦肇于戈也。盖世戕则武崇焉？抑武兴而世戾欤？”将军则笑而告曰：“夫天北之战，北郡损元，故懿王俾先生设学。适时北郡有奇女子，才不屈乎先生，颜堪媲於懿王。自其师从于先生，夙不去尺，宵不舍步，借以师执之名，行以觅逑之谋。王妒然呷醋，诚为嫉也，遂欲赉授先生以艺。然先生恰醉于温柔乡，岂悉王之本意，故有所乖违。爰王怒而令曰：‘既不欲习，终莫师之。’先生卒豁然幡省，虽与姬间阂，亦终未涉武也。”士周抿唇，廷貌色腼赧，正告曰：“此乃坊间之谑传也，实则余伤于彼战，虽愈未痊，王恤以韬翳，故不差吾劳，并使幼彦为扈。”生故躬身作揖，揶揄而叹曰：“君披艳福，其运不浅矣。”
夫北师方滞于兖州，上将军既驰之北郡，人瘁马虺，犹缀千钧于身。诸官列道相迎，未及作礼，秋已跃驹而去。逮乎驿馆，秋大呼曰：“汲水撤马，赍食挈壶。”用讫而蓦，疾诣周都。昼夜亟替，秋乃至中原宜隆，城阙系帛绫，楼台招素旗，巷路冷清，家铺闭肆。秋卒索人问故，则告曰：“杨国老殉忠矣，是以举城斋戒守奠，缅其昔勋也。”秋速谒宫觐主，奉牒呈书。央央朝堂，群臣苍冠颢服，垂面缄音，秋则拜曰：“国老惜薨，请君节哀。北郡遭袭，今余乃奉王命以问济。”于是秋俱诉急讯，求之资宜。帝虽曰然，或则谏曰：“西疆甫定，劳民耗资，今复涉预，国力疲支也。”帝遂咨于周公，公曰：“盟者，有互助之义，若利则赉之，否而爽之，朝谌夕乖，孰敢与论焉？使今不吾助，它日必莫助吾矣。”晏宁王亦出而自荐，曰：“臣愿率兵赴援。”帝故诏王南下，秋乃拜其恩，当夜即还。翌日，王亦领七万周师，遽然适往北郡。
北郡之地，日朗风习。越师拥兵十二万，军于郊野；北郡集二万老弱，闭城固守；周师则麾兵六万，屯于郡北。是夜，上将军与晏宁王共议，曰：“二主怙众而横，以北郡乃扁邑，唾手可得，其师或不设防，故余以夜袭为宜。夫刀剑无眼，若君遇二主，亦请尽力生擒也。懿王重亲，苟二主遭难，余实无以自赎也。”王故问曰：“其形容几何邪？”答曰：“彼雍贵之貌，入目即悉哉。”是以秋领兵伏于戍徼，王则悄掩于夜幕。夫越师中帐，烛炬熠熠，酒醺醴甘，二主邀席，众将欢谑，子时甫过，王帐息明，喧嚣卒艾，焰兹柴响。东宫业寝，后营猝乱，有士卒闯帐以禀曰：“敌袭吾营，恐有万余之众。”太子闻而狰面，啐曰：“蝼蚁之鄙，欲撼巨木，其求死之速，孤甚为惊然。”瑾王遂令左将军率军十万，直奔北郡；使右将军率兵万余，援以殚剿。二将拜符受令，领兵既去，则营外陡然见兵，悉戴鬼面而擐青甲，近卫大骇，以为冥军莅来，于是弃兵抱首，慌张肆窜。二将闻殆，即俾师促还，然事既成鉴，二主业见虏。王缚二主于辕门，即嘱于越师曰：“诸若弗投器屈毅，孤必弑之。”太子哀求而嚎令，众将遂沓掷举降。战遏事罢，王乃缴十万兵甲而归，秋虽目瞪如铃，亦徒能旁观其敛。王乃笑曰：“吾既为盟友，故畀二万于贵军也。”秋怒火难遏，爰掷剑于地，剑乃裂石而贯，锋及数寸，众将士莫可拔也。
夫自王魏揭成昌侯之行，天水屡旨于兖郡，然昌侯倔然拒命。今一日三旨，昌侯终不克其烦，于是上疏陈情，以表其忠。昌侯本以帝可恤其心，岂知变本加厉，于是昌侯孤身索骥，方抵天都，褰裳疾步，臻于朝堂，遂询丞相以圣上之处，则否答，故昌侯诘问曰：“其乃汝蛊于陛下以妄加迈之虚罪否？”丞相嗤鼻恶笑而曰：“徐平升贪赃枉法，勾结叛党，亦屡违命不遵，乖舛圣令，藐视君威，故降罪入狱，斩监候。”侍卫卒撷兵以拘，押解于牢。昌侯尝欲高呼以申冤，终杳没于宫闱。盖昌侯既囚，魏故登位，甫迁初擢，囿于根浅势寡，遂暂议坚守避战。然丞相急于建功，亟诏而催，魏迫于其威，于是挥师战懿王于野。王闻其伐书，乃愕然而笑曰：“咦吁，孰臂与股肱健也？”是日，旭艳风疾，魏率兖师詹讨，俾兖州二城围戮。始为接兵，势衡力拼，犹泥和黏着。斯于战酣，血溅草滋，王使云生悄袭空城，守将未抵即降。魏悉之，顿马哀嚎，众将志紊，亦权之，乃纷纷归于王麾。魏知势如气泄，无以回挽，故搴刃自刎。二城均降，兖州即定。王遂颁榜以诏告于诸甫，曰：“战者，成败生死，在所难免也。恃怙哭丧，兄弟隔世，家门没主，其皆战之尤矣。将士戍陲匡徼，绥境以安民，戡外辱而翦恶端，而今同袍欠翕，其缘于何焉？盖佞臣坐观父子阋斗，视生灵如草芥矣。今南越薄膏肓之喘延，遒日暮之回光，斯诚乃势不容缓之秋也。夫雄鹰折喙断爪，忍以涅槃之痛，复可凌于高山之巅矣。是以孤犹效其举，剜浸骨之朽，剔噬心之蠹。绒草不烬，枯木逢春；长夜攸漆，黎明破晓。于是孤有诏曰：‘每兖郡之户，贶以百钱斗米；有卒在册者，复畀之；有殇殁籍者，即倍之。钦此。’此恤虽寡，亦望诸甫体之恳切哉。”
兖郡于治，政兴民和。岁格殷秋，云淡日熹。文士赴会，儒才集游，聚乎㟊山，驻足乐亭。夫乐亭者，居于西麓，簇以枫林，清涧成谿，醴泉环台，泠泠彻响，澹澹诣远，秋风飒作，艳火灼岭，殷叶沛落，禽鸟纷翱，籁音齐扬，殊谱叠奏，斯有瑰景浑乐，故名之曰乐亭哉。夫众甫围亭以席，品佳酿而论时局，抒以己喟，驳与诡辩。陈紊叙杂之际，弦调蓦起，丝阕逐悠，唳而神亢，吟则见悲。众甫戛然噤默，凝绪屏听，曲休音敛，或曰：“此曲情思浓如墨，佳人必有玲珑心。”亦或曰：“良辰会美景，臧乐遘知音，诸君莫如就思，即兴辄作哉。不出者，自罚三盅。”众甫皆附其议，则亦有士荐曰：“薛君才拔乎吾众，不妨先请行令。”廷忝然于辞，诸与之和，故乃吟曰：
“拈花沁酒醉枫径，馥袖添曲喑嚣亭。
金戈破城摧崇鼎，壮士居冢结路萍。
琴瑟祭秋戚故景，木叶飘缈寻娉婷。
残烛炼心曳书影，恣肆沽酒擢戏伶。”
诵罢，众甫咸以为良作，遂举樽共敬。酒斟令继，诸士毕彰其才。暮时筵散，客举醉嬉于途，品议诸作。方迄于兖城，有不尽兴者，寻酒家而去，再续酣饮，故众甫各道其别，既讫。
止廷方还府，观之懿王悻悻伏案，卒问曰：“胡念白如斯邪？”王矜容而拍案，佯怒以曰：“薛某止廷，尔竟怠慢于孤，胆敢屡拒其召，该当何罪邪。”廷遂斟茶恭奉，谢而劝曰：“秋燥物枯，引卿火旺，故请饮以消烦也。”王噘然抿茶，即告曰：“中原发兵解困，擒之兄长，亦趁机劫器。”则曰：“权当为惠罢。”王亦曰：“杨陆见伏于岭山，罹毒而尽忠。”廷叹曰：“预不幸谶，痛心疾首也。”王卒问曰：“天水在望，卿将何如焉？”则答曰：“王魏卒则昌侯光，故余计入都以说之。”于是概禀其谋，王杵案以指，权之即允。议毕，廷遂问曰：“使北师下天都，奸佞既除，卿则何如？”王闻之愕然，度而对曰：“倘果如是，妾自当奉还兵符，卸甲归宫。”廷未置韪缪，待送王去，即访于上将军曰：“懿王不欲辅政，企于还以公主之身也。”秋大为讶然，问曰：“是何故欤？则奈何焉？”对曰：“余否悉其由，遂觅君以共猷也。”秋曰：“吾必先于其步，以迫陛下降旨授勋，则势既莫违也。”
翌日，止廷拜辞懿王，徂于天水，云生为扈从。天都守卫森严，设哨于岗，客逐盘查，执缉次鞫。廷甫之都，则为截审。廷赉金而说曰：“余乃丞相之戚，今受邀而来，请君通达则个。”长卫纳财，亦搜之无器，旋即放道让行。生则愤然曰：“咦，何以先生悬榜无名邪？”复觉此言不妥，挠首歉笑，廷亦悦然曰：“幸余未名也。盖北师御城牧邑，功在诸将。余乃一介书生，事俱无成，悬则愧誉哉。天下若以辞采论，黎民何苦拜武尊。夫口舌之砥，足以砺刃否？”生乃揖以受教。廷之侯门，拜帖，成昌侯允请，廷即堂作礼。昌侯问曰：“不惧吾擒哉？”答曰：“既来之，则泰之。”昌侯笑曰：“薛少实乃身具胆气，稀兼故考之范也。是以何为子来邪？”廷拜谢其嘉，卒曰：“今遹理者囚于囹圄，乖法者逭于罟外。士不奉礼法纲常，唯逐权利谀诋，此虽肇之于丞相，实则始乎陛下之蒙昧也。陛下不寤，事俱无庸哉。懿王乃贤德之君，忧国而虞民也。不知者，以为谋篡；知之者，莫不臣服。君世忠于国，业悉朝堂之腐，故余请君襄资，光腐以拯越。”昌侯徒叹曰：“朽今为褫谪，虽有心报国，亦苦于无门克投矣。”廷遂附耳以语韬，昌侯乃欣然合之。廷卒去，亦告曰：“请君筹措，候以吾讯。”再拜即还。
颢霜银毯，茫茫寒雾，北郡攸然剧冷。盖器具见掠，越师手无寸铁，上将军遂迁士还垦，以待征召。是日，秋整车备马，遣二王之兖郡。盖二王禁足于府，恃尊亟闹，诸士苦不堪言。二王亦迷于笙歌乐舞，则坊邻寝食难宁，秋无以为镇，遂欲送诸懿王以交发落。伍仗方抵荥关，秋计以留宿于斯，则有信使呈书而曰：“此乃郡相之书，希君践从。”秋阅毕即焚，于是催马促旅，故二王怨怨怼怼，秋遂拜曰：“懿王盼诸君亦久矣。”二王则顿然悚颤，栗栗不语。月黑风高，杀人良宵。夫伍仗趁夜入关，众卫瞌睡欠欠，疲惫不堪。子时甫至，贼伙骤袭，咸蒙面束巾，众卫则仓皇御驾，贼首乃寻战于秋。彼匪不欲缠葛，顷霎而劫王车以去，众卫欲追，秋即止之。或故曰：“彼爽时而掐机，武艺亦不庸，吾诸多未敌，乃不似寻常山野之徒也。今二王为虏，胡君不逐焉？”秋旋即告曰：“罢矣，此乃凌远之计，无须究过。”秋率众返于荥关，爰无聩聪之赘叨，实为气舒神朗也。夫王驾已逭数里，尾无追兵，遂憩于荒庙，二王瑟缩于内，贼首解巾，伏地而叩，拜曰：“朽臣徐平升率侍救驾，即请安于二王。”太子闻其言，搴帷而见，涕泪俱下，喜极而号，众皆惶恐，并伏于周遭。秋则次日逮兖郡，禀命于王曰：“昌侯接驾，二王于归。北郡既绥，中原掠器，余尝咨宜于周主，其虽言咎，未涉许偿。”王对曰：“姑罢矣，中原舍宏谋微，已尽其仁义也。”
昌侯还都入宫，携二王以面圣，帝适才浴于酒汤，方迷醉糊涂。昌侯作礼请安，二王则伏地以禀曰：“懿王媾于中原，夜袭吾帐，故儿臣不济事，兵败北郡，负之所托也。”帝睁目惊起，于是问曰：“焉北师格欤？”太子答曰：“彼既克兖州，择日犯都。盖懿王起事，实馋于圣位，儿不幸为所俘，几亦见弑，苟非昌侯截道搭救，儿恐殡尸飨野哉。”帝拍案仰叱，故质问于丞相，丞相则啄然稽首，答曰：“王魏进诬，臣蛊于其谗，乃枉狱昌侯。魏替为郡守，则贸然徂讨，所以失土也。今吾虽棋竭弈迫，使能俾君息怒，臣甘于亲征矣。”帝卒叹曰：“此非丞相之尤也。天水城固郭遒，兵精粮足，北师无以啮衅，迨彼粮尽气衰，破之即骛于北郡也。”群臣皆拜之英明，于是陛下悦颜而诏，拜昌侯为左将军，使之镇于城东。朝议甫毕，昌侯则奉旨诣任，令贲卫营即驻东校场，裨将对曰：“吾未获丞相之谕，故恕难从命。”昌侯遂示以符，众亦莫应，唯名刘鸷者，领千属隶随。
是夜，昌侯召鸷如府，问之曰：“奚梦雕从吾令邪？”答曰：“命钦即司，乃属下之天职也。”昌侯亦问曰：“盖梦雕知朝堂之势否？”答曰：“夫丞相独木撑穹，权臣为杈，掠精汲粹，则兹土枯灵也。”又问曰：“非汝其类否？”答曰：“家姊乃太子之末房，稍集宠幸，太子亦为余计，故使提领斯职以谋生。若究之类，余乃隶于君也。”昌侯因叹曰：“夫天水清涟之士，可所以丈之城距乎？”鸷告曰：“懿王其贤，若主吾越，何池为浊焉。”昌侯乃长笑而自哂曰：“吾忧蓬门无故人，孺子讽吾入迷魂。迈终究年高迟愚，竟不如黄毛之卓识也。”鸷躬身以拜曰：“藏珠覆尘，终须涤濯；适逢乱世，云箕百谷。群英荟萃，豪杰并昭；伏龙出渊，黔凤化翎。君遇明主，则如鱼得水；明主遘君，则如虎添翼。是以君莫自菲而悴也。”
秋风送行，百姓齐饯，懿王亦为不舍，嚅嚅盈泪。北师抵天都，城阙牢阖，止廷禀于王曰：“余与昌侯密约，号作则门启。彼时王率军以击北门，上将军则贯城捣宫。夫内应外合，业可速就。战虽难免死伤，亦能告慰于天灵也。”日沉暮迫，将军遂挥师而击，斗烈命惨。是时，昌侯乃召诸将以晤，欲使之援北门，然其皆不遵将令，昌侯与鸷襄杀之，乃诣东台。秋方伏兵于密林，陡闻城楼鸣号，则赫然绝尘而骋。夫北骑遄入，辄分二路，秋徂禁宫，廷偕云生逮之相府。守将闻变，卒调兵以围，秋悉逐破，士惮于其威，触之即溃。秋未遘阻，廷业擒丞相，二人入殿，群臣已走，帝怫然而曰：“尔等竟教唆于念白，俾之忤逆于朕。”廷则合袖以拜曰：“请陛下拟旨，托故称病，委懿王以勤政。”帝哧然长笑，对曰：“此乃逼宫于朕邪？朕为一国之君，岂能屈于逆贼之淫威邪？”秋闻罢，则拔剑掷殿，曳曳煞光，铮铮寒音。帝旋而惊蹶，跌于圣座，于是挈笔颤书。夫北师戮杀而晋，则谕旨恰临，敕臣诏曰：“天命宏熙，敕承其道，今朕身患殷疾，难以秉持祖业，盖懿王苏念白贤明仁治，誉徽于亲执，故今诏曰：‘朕已幕居，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为苍生所计，故敕懿王掌印御政，迨朕愈辟。’命如其诏，奉行勿背，朕寄厚望，造福溥寰。钦此。”王率众将领旨，俄而问以帝之所居，敕臣答曰：“陛下今颐居于幽宸，外概莫觐。”王即受玉玺，使北师抚民镇乱，众士领命而散。秋与廷偕步，问之曰：“盍凌远劝帝禅于王焉？”对曰：“使吾斯为，以之性情，王必不纳而拥称于太子，是故替政为善也。以后见势对弈，索岩渡水。”敕臣亦制帝诰，封太子为淮王，东治淮郡，并发瑾王西归据州。事竟业讫，懿王擎命，则昭政阖捐，覆刑废制，雪冤情而削缛典。夫上下于兴，王虽亟探于帝，皆为侍卫所劝，终无果而返。王觉之怪，即问故于廷，廷亦曰之不详，斯乃靖矣。
懿王朝堂会审，侍卫解丞相听治，其手足为铐，蓬头垢面，色蜡目衰。敕臣宣旨曰：“天命宏熙，敕乘其道。罪臣贺竹升泛植党羽，傀儡陛下，祸乱朝纲，诟戕忠贤，私攫暴利，鄙弃烝民。升权欲熏心，罪云韬穹，故今诏曰：‘其罚莫贷，当诛，即处以极刑。其宗门固受株连，然懿王新恩，遂赦其嗣，贬为庶伦。’望众卿引之为诫，莫因贪失节。钦此。”敕臣并揭罪僚十数人云尔，诸咸为缉押。是既，懿王检行封勋，擢以止廷为丞相、煜之为御书；拜上将军为镇国大将军，封仲宣侯；拜彰为车骑将军、云生为骁骥将军、鸷为御前将军；并归成昌侯牧兖郡，其余北师诸士亦各有陟赏。夫廷甫回都，雇佣葺宅，还骘祖位。
是夜，凛风萧然，止廷受召觐王。焚烛微熹，懿王伏案批奏，廷怜之尤，遂撷锦披肩，王故抬眸对顾，掩惫色以巧笑，廷故规劝曰：“事岂有竭，念白自珍重矣。”王乃搁墨，捧握其手，透凉如冰，有曰：“炉可热足，何以温手；被可裹身，孰以暖心。酒可化愁，何以释幽；塌可容身，安以寄情。”廷姑无言，是时御书恰如，躬身拜安，廷亦归于案下，王即抟笔复阅，咨曰：“今虽贼党除根，余孽仍骚，御令难绍也。孤去宫业久，今乍然还都，心腹皆自北郡，根基未定，羽翼不及浣衣妪媪，相识不过侍寝内官。夫群臣推诿其责，黎民悴诉其苦。社稷之艰，尝之如涩，卿以何孤为？”御书则曰：“升篡政数载，其势遍及各司，或从其利，或惮其威，使王悉裁，权柄莫巩，无以施为也，故臣以悬虎骇狼则已。”廷曰：“阁老与升连襟，明似断瓜葛，而今之暗涌，亦恐不无干系，余以替之弗用。盖宋老知平，尝为户司司丞，清正廉匡，颇具声望。升为之故交，欲募之，则拒不同流，故见诬讦，革职监牢，后遇开赦，方保全性命。余以其臧，可聘为尚书，襄君治畿。”王允其荐，二人即辞。廷踟蹰未去，王询其故，答曰‘否尔’，问恤则归。
初冬寒晨，天色昏霭，曀风卷叶，垠垠皑霜，行人寂寥，老鸦惊啼。止廷驱车拜仲宣侯府，云生方习艺于院，见廷如，则戢而恭拜曰：“师侯于膳，先生稍候。”生乃传讯，宣侯悉执迄访，趋步来迎，互为见礼，宣侯卒问以宜由，则对曰：“余此行乃有求于季安也。今懿王甫登，多有阻厄，众臣迁谪，朝中无人可用，故余望宣侯略尽薄资也。”宣侯逡怩，乃贷言曰：“某本粗鄙之人，筋直舌僵，若徒论以武，则自诩万人敌，然某委实不善政斗，请饶之罢。”廷对曰：“余奉王命来，使素手败兴而归，岂王非加罪乎？”宣侯踱步而忖，即告曰：“彼云生小厮，机敏狡黠，颇善钻此道，但俾凌远差遣。”生讶然欲语，为宣侯所瞪，无奈沉寂，廷故曰：“此言为信否？”对曰：“然，吾字如磐。”廷拜之妙言，遂唤生以偕去。宣侯几揣其行，嘟囔曰：“岂余为戏否？”盖生入宫，敕臣即钦之为刑司司丞，赉以绶印，廷则告曰：“尚书之子李佑鸿常厮混于江北之地，勾结豪绅，行凶作恶，民怨之甚，故云生首任为擒，投狱俟鞫。”生即领命，入司点役，率诣江北以寻迹。
异日，廷备厚礼，拜于宋府。宋知平举家以迎，偕拜曰：“薛相屈尊驾临，筚户耀门也。”廷亦还礼而诊恙。宋老请之入府，奉茶示敬，则问曰：“奚薛相顾于寒舍焉？”对曰：“君世居天都，殊谙民情，亦尝位要，博取美誉，故余奉王命，请君弼佐。”宋老曰：“迈几近花甲，已是风烛残年，心难催体，本应幽杳颐养也。虽蒙薛相登门亲说，迈实愧难绍旨矣。”廷曰：“於哉，君仍矍然巍峨，步风身健，安谦于少壮也。夫王为彰其诚，欲擢君于尚书，封以成国公，则君以何如焉？”宋老因答曰：“咦，相莫诓朽矣，姑李兄在司斯职，岂容迈插足欤？”对曰：“王不满其惰，计以掇治。其子顽劣，今使役将捕。”宋老复曰：“王赏于朽，迈不胜感激。然王自摄政，阔斧革新，宦撤司废，迈虽图治，岂非莫足听差邪？”则对曰：“王弗徒睐君，亦畀以伯子云为郡守，仲子宪为司丞，叔子然入太学。”宋老闻毕，率府共稽首以谢曰：“既王不嫌迈之枯朽，迈定然奋残灯微炬之炽，殉是甫息矣。”廷已通达王谕，卒拜以告辞，劝之留步，索身趋出。彰遂问曰：“其如何哉？”对曰：“闻名不如见面。”廷即陟驾，则有女子呼止，遂斡身对问曰：“何为千金攸行以唤焉？”宋女欠身行揖，呈以礼函，告曰：“父恐盗耳，故书以达情，请君过目。”廷阅札文，骇然渐穆，色厉眉沉，爰复封函，拜曰：“余谢令尊之礼也。”廷辞将去，宋女则请曰：“冬凛天燥，君格兹逖迢，实属辛勤，是以妾请浅酌，以祛身寒。”廷遂顾于将军，彰则偏首佯聩，故廷即托函于彰，俾之奏书觐王，彰因笑曰：“王尚俟先生，切忌酲醉。温柔乡冢，艳魅幻窟，先生姑斟盈啜半罢。”彰语竟辄驱，廷乃气煞无对。
夫宁湖袤浩，寺钟沉浑，府庭幽宓，梅林芳馥。妾引君詹，雅阁致轩，炊嚣酒烫，室暖臭溢。娟女隽甫，令容英貌，品酿赏卷，靥妍笑晏。止廷饮罢出扉，凭栏展眉，语曰：“斯庭有巧夺天工之妙也，无山景之浑然，有秘境之杳然。”千金对曰：“君观之景，则其为景；妾观君之景，则其亦为景也。故其所谓景者，非常景也，人之景也。”廷乃曰：“咦，其非景玄，论玄也；亦非论玄，人玄也。”问曰：“何以人玄也。”答曰：“天谕经道，思频则憬，脱俗异世，是为人玄也。”曰：“余闻伊言，喻妙理辟，鄙惟兹浅析，是故吾玄乎？非矣，盖卿玄也。”对笑即坐，宋女添杯，遂曰：“玄淫则诡，君且善诡也。”俏倪共酬对饮，千金遥思而曰：“妾虽与君悭缘，亦尝幸会其面也。盖值令考尚在，陛下射猎于围，妾央于长兄，故得易装偕游，因贪遘危，赖君艺善，彀矢的兽，方为逸险。”廷溯昔而忆，未悉其详，宋女亦曰：“君故讽曰：‘盖小子猎物乎？抑尔为猎物哉？’兄盛气护亲，因此与论比武，胜在岁长。”廷即恍悟，悻悻而笑曰：“咦，往事莫提哉。”千金掩袖而笑，叹曰：“今君位居公侯，绍以考志，妾实为钦然而羡矣。”廷追问曰：“何为歆慕欤？”答曰：“妾妒于儿郎之身矣，否则焉昔为糗哉。”二人举杯共笑，奕奕其趣也。
止廷酒足将辞，宋女乃移身于案侧，顿首以请曰：“妾欲师于君，望全之。”廷促起虚扶，语曰：“兹是何故邪？廷实愧煞于斯礼也。”千金曰：“子若不允，妾则长揖。”廷故问曰：“宋老知否？”答曰：“然，父既许之。”廷相窘眉苦，允拒均否，遂踌躇于檐下，宋女则行止乎礼，二人俱无言。久晌则廷还，见其执意不屈，故无奈而曰：“罢矣，余便顺伊之愿也。”宋女喜极，合袖再拜，奉杯请恩，于是廷曰：“虽然，欲从师者，约法三章。盖其名取青去嫣曰宋青，表字如奄；出入须着士服；拜以庶身，弃千金之躯。苟卿守规，余则纳学。”青遂拜曰：“余谨遵师诲。”廷故饮杯而准，宋女则曰：“妾常闻先生才思诣邃，故请就景而作，以训妾拙。”廷叹曰：“於哉，卿实刁难也。”则啜酒而吟曰：“宁湖漫霭掩颤鹜，古寺沉钟惊鹧鸪。寒梅不羡常青树，殷凛愈雪铸傲骨。”青誉之隽喻，廷即起身告辞，曰：“时辰良久，余不便多扰。今千金之邀，廷获颇丰。”千金还礼而曰：“妾翌晨拜于师府，请以教训。”
天色于晦，止廷出宋府，将军载之于宫，舆即拐巷，忽而有贼窜出，衣青蒙面。彰勒马而止，飞身擎出，与之缠斗，贼人不敌，弃袱，夺路寻亡。彰欲擒以归案，终失其影迹，遂拾囊还解，见之银器金锭，财帛不菲。廷故叹曰：“盗獗匪嚣，世风凋敝，天都尚乱，无论其外也。”于是执铤考稽，语曰：“此金者，色足而印仿，若未熟究，可以淆目矣。”彰因曰：“伪制官印者，依律下狱；私铸官锭者，论刑处死。故孰假之胆以涉险邪？”廷亦难捋其绪，未作滞留，乃入宫谒王。懿王则扶额而曰：“此函咸昭贪污受贿之人，相以奈之何？”答曰：“窃以臣之拙见，浊者悉杜。否则，虽吾择清廉之士，朱易入墨，或斥或染，腐之愈深，则无益于王也。”王曰：“兹所书者，员众款细，可谓耳目甚广，是以宋可为用，亦须设防也。”廷亦附其言，则顿然而思，问曰：“使北狄伐周，孰王欲庸邪？”王对问曰：“果如斯，孰卿以孤可俾焉？”廷未答，王因曰：“孤乃钦宣侯以资。”廷故欲启谏，王曰：“孤知卿之所虑，然今非常之局，孤不可微卿也。”廷俯身拜谢而辞，彰亦偕去。
是夜，云生归自江北，复命以告曰：“李子为缉，讳其罪径。返虽遇劫，今已收监。”廷曰：“善矣，斯事且既，划案戢档。”生询其故，廷未释多言，遂曰：“暮肇失窃，获赃，其乃仿印镠锭，云生作何观也？”答曰：“凡铤矿铸坊者，皆籍于簿，出入录册。故为斯者，所翳必著，或秘而未发，或以虚掩实。余以为遍查税账，或可见诸异倪。”廷颔首以许，生乃问曰：“斯禀于王否？”则对曰：“咦，王夙夜操劳，无暇兼顾，姑且拟奏言微罢。”生去而尚书拜，阁老则央曰：“犬儿一时贪享纵欲，误途缪歧，咎应罹惩。然迈唯此独子，家门单后，望薛相恤而开恩矣。”廷对曰：“盖君晋谒懿王否？”阁老曰‘然’。廷遂问曰：“何王之所言欤？”尚书默然无语，则廷叹曰：“王既弗允，岂余可矫乎？家不可无规，国不可无法。君有救子之心，然令郎不思悔过，屡为不法之举，今王尚且拘迟未决，诚乃鉴于君为官廿年，懋治勉耘，其勋之著，故王不忍寒君之心也。”阁老闻之，潸潸落泪，几不能已，于是廷劝曰：“君年事迄迈，早享天伦之乐罢。”阁老蓦然止啼，拭目而询曰：“薛相何意邪？”则对曰：“君以何为王不之刑哉？盖欲以子为筹，使君自豁而辞也。”阁老泪咸笑苦，咨而商曰：“可循它法否？”廷漠然缄语，阁老遂曰：“罢矣，迈即递辞呈以乞骸骨，请相协言。”阁老告辞，背伛步姗，扶墙而去。亭夜寒殷，诸莫扰梦。
旭升回暖，灵雀嬉闹。旦日，宋青擐布衣士服，备以佳馈，拜入师门。是日，止廷闲读于亭，青伴以侍茶，廷则饮而叹曰：“咦，茶艺虽妙，终微韵味也。”青拜曰：“先生如准，学生归妆。”廷挑眉抬首，四目对顾，少顷推杯则曰：“茶凉请添。”夫师生对坐自读，阅而及思，遂共论道，青咨于师曰：“於哉，胡世人之殊别，善可臻圣贤之济命，恶可堕否劣之戕命焉？故与人之交，何以辩之善恶欤？”对曰：“世无完善，亦无完恶，善以冀其誉，恶以逐其利。故世人林种，各揣其心，心异则性殊，德迥而行遐。天不倦授，人不止习，爰心致以性铸，德遹则行格。盖蹑窥隐窦，其德矫饰；性情浮夸，其心伪正，是以见诸微行者，必尝幽居其心，吾亦可析其人也。”青则又问曰：“何以自古贪腐难杜邪？是合乎相师之所言乎？”对曰：“其然矣，亦不尽然矣。夫根濯水则养，溺久则糜，是故何以贪腐哉？非于初即坏，盖其枕权而寝，傍利于案，能正心秉己者，鲜矣。夫自古权臣难以善终，余今居鳌首，可与异否？”青再拜曰：“先生析彻，实为受教。圣贤尝自省，先生能有斯悟，余甚钦佩也。”廷对曰：“余不足以其羡，亦人莫及之痴崇也。盖唯其乃肉体凡胎之灵，生老病死，概莫能外。但其性命囿于顷，则其欲不止也，或于其神，或于其体，故卿休以之羡，纵吾资遻殊，肇竟咸一也。苟逮乎须霎，其竟詹永生，或于其神，或于其体，则请卿极誉而崇之，以其唯寥渺数人可窥于斯道也。然其但格于永生，则亦毋需沽之俗誉，以其抵于彼岸，而睹之尽倪，盖人不外乎求以永生也。”青聆斯说，哑然失对，唯拜敬以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