贩牛
且说孟楷、温齐两个带上省儿一路风餐露宿,赶往幽州。省儿聪敏率真,深得两个喜爱。于是称孟楷为孟爹,温齐为温爹。这一日便来到冀州城,只见城门口张着傍,画影图形通缉犯人。两个挤进去一看,正是自己。温齐笑道:却是一点也不相似。周围人都扭头看他,他呲牙一笑:指着榜上的图像,我正是此人,何不去报官领赏,赏金分我一半。众皆哂笑,一哄而散。
三人从容进了城,省儿轻声说,温爹,你吓死我了。
孟楷笑道:你哪里知晓,此兵法,虚则实之。看着省儿道,饿不饿,见官去,吃酒喝肉。
省儿:我已省得,只跟官吏说晓得通缉之人的下落,哄一顿好吃
孟楷、温齐大笑:孺子可教。直奔刺史府。
到府门跟门吏说:速去禀明张自勉将军,只说幽州孟楷、温齐来访。
门吏听是幽州来的,不敢怠慢,当即跑到里面,不消片刻,引着一将前来,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壮硕,双目有神,正是冀州刺史张自勉,见了两个降阶相迎:小弟等候两位兄长多时了。
孟楷大笑:我两个自来投官,可请监军太监前来。
张自勉亦笑:擅杀禁军将校,死罪死罪,即刻械送京城,押送中尉府讨赏。
一面看着省儿:去京城多日,如何却得一个私生孩儿。
孟楷道:此我和老温两个义子,在京郊遭唐王麾下追杀,母亲被杀,只有他一个,身世不明。
省儿冲张自勉施礼:省儿见过张将军。
温齐嚷道:我三人一路饥疲。只等来冀州打秋风。
原来张自勉是并州人氏,幼时便于雷府诸弟子过往甚秘,意气相投。后从军辗转到冀州,且巧又与幽州相邻,彼此呼应。太监大多不知这层底细。
张自勉大笑:三位上宾请。一行步入里面,从仆摆好酒席。酒过三巡,张自勉道:两位兄长,京城形势如何。
孟楷道:京城谣言:皇帝如猕猴,太监凶如狗;禁军满街走,朝臣但喝酒。阎相公颇有气节,通衢被刺,李相忧愤而死,杨夏大柱已折,还有何望?
张自勉:听闻李相力主我前去平乱,不想此事却引我而起
孟楷道:贤弟何故自责,不去趟此浑水亦好。
张自勉:雷将军知你两个必来我处,昨差心腹人来,教你两个暂不回幽州,副将高环、高建兄弟两个已领命欲将你两个押送京城。
高环、高建是王策时安插在幽州监视雷砺的禁军将领,知道被将士怨恶,因此不敢轻言军事,雷砺亦知他两个不过装模作样,不免与其虚与委蛇,非机密军事皆让他两个预闻,对他们亦有礼敬,教说不出什么来。如今中尉府令他们拿孟楷、温齐两个。高氏兄弟立刻跋扈起来,以为可以趁此出一口恶气,在营中摩拳擦掌,会上亦不免高声亮气,将士皆怒 ,恨不得一刀一个杀了他们。雷砺不想这时跟中尉闹翻,便叫孟温两个暂避。问道只推不知,拿了粮饷再说。
孟楷笑:大哥性深沉,喜怒不形,少时老将军便说可为三军之帅,二哥与我等,如何忍得了这几个猪狗,早一刀一个。
张自勉道:我与监军太监会议,时或怒火中烧,欲效大哥而不得。倒是你几个痛快,任侠无忌。
温齐:我甚念二哥,不知身在何处?
说到雷焕,孟楷也是怅然若失:想必与彩云飞生下一地猴儿。
张自勉:二哥何以走亡军中。其中隐情张自勉并不知晓。
温齐道:当年我兄弟十三人在路老将军账下为骑将,时人比之当年雷霆十六骑。王策时为监军,百计笼络,我兄弟不屑一顾,因此怀恨,百计陷害,探知彩云飞乃二哥所爱,趁我等入胡境之时,诬彩家为间谍,投入大狱。亲随疾驰告知,我兄弟多欲回营尽杀王党。大哥固止,必连累路将军一门,亦累及雷家。只叫二哥一骑回转,不得杀人,但救得彩云飞便亡命天涯。其后,王策时欲借此事将我兄弟一网打尽,幸得路老将军舍命营救,上书朝廷:非雷家不足以钳制康延部众。后,康延部反。朝廷无可用之将,不得已拜大哥为将。
孟楷道:如今唐王与康延部勾结,欲效其祖杨扈与疏勒故事,此虏觐窥中国久,狼子野心,若得志,百姓涂炭。你当留意。便把京城所探得情报与张自勉细说。
张自勉:但叫雷大哥与我在,胡骑休得过境南掠。
孟楷说:我一路筹划已久,欲与老温深入大漠将老少二酋刺杀。以绝后患。
张自勉摇头:此举太过凶险
温齐笑道:我兄弟出入北境百余次,素知其风俗习惯,不易被发觉,贤弟勿忧。
孟楷指了指省儿:我这个小猴暂寄养在你府中,你多费心调教。待我两个回来再领回。
张自勉:这个自然,他正好与犬子两个作伴。
省儿聪慧:知道大人谈得是大事,虽担忧,并不插嘴。
酒足饭饱,孟、温两个起身告辞。省儿不舍,眼里含泪。孟楷笑着摸着他的头:
好生用功。回来阿爹考问。
两个入北境时或扮作商贩,因此结识了冀州牛贩麻叔,原来各处商贩也入北境贩马,后因边城互市,监军太监虚报马价中饱私囊,便禁止商贩贩马。麻叔因他们会说胡语,且机敏豁达,自是求之不得。当下调选五个精干汉子,七八匹骡马驮着丝绸、茶叶等胡地难得之货,一行八人骑着马启程。走了两日,渐不见村庄人家,眼前是无边草原,八月天气,天高云淡,心胸豁然开朗。自康延部内附之后,疏勒牧民多北迁,南境多康延部众,与中原杂居之后,颇通中国内情,平孙秀之时,不少汉人见其得势,甘愿为其效力,投入麾下,常为之谋划,因此渐伪诈,互市多以劣马瘦牛,多求其利。入境商贾多劫掠之。因此商贩多绕道避之。
又走了一日,翻过一座缓坡,登高一望,下面地势渐低,四周皆是山原,山腰处一大片胡杨林,如同一个大锅。
几个汉子高兴,马上引吭高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 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 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麻叔笑:你几个牛贩儿唱甚军歌
汉子笑:一入北境幻作雷家军壮胆。
麻叔指着下面叹息道:我听闻四十年前此处便是雷家军被伏击处。那时我年少,听大人说:偌大一片草原全是尸体,草都被染红了,许多年后,牲口都不吃此处之草,夜间,隐隐能听到厮杀之声。因此胡汉两国人夜间都避开此处。
孟楷、温齐两个早就知道,每过心必惨然。年轻时尝问老将军和亲历者,皆三缄其口。
温齐怒道:国贼杨扈,投敌背恩,当从陵墓中拖出挫骨扬灰。
麻叔慌忙道:可不敢乱说,被人告发可不是玩的。见他两个闷闷不乐。便道:这一趟回去,你两个却在冀州过年,我给寻两个心仪的女子。有一年我兄弟几个深入胡地,八月大雪,欲归无途,滞留在胡地。亏得一个老胡收留,也叫搭了一顶帐篷。跟他们一般饮食。方知胡地如此苦寒,胡人性耐饥苦,汉人不能比也。故行军胡人来去如风,不用埋锅造饭,耽误时日。
麻叔絮絮地说了半路。一行人晓行夜宿,半日路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再北行,牛马羊成群,悠然吃草,牧人端坐马上远眺。见有人来,立可喜欢起来,骤马驰来攀谈。温齐通晓胡语,叽叽呱呱地谈了一通,这汉子便坚请他们到帐篷吃喝。
他们惯知胡人性情,好客豪爽爽,也不推辞,任由他家杀羊煮肉,围坐用小刀剔者吃。临别,麻叔给他一点茶叶丝绸,牧人喜之不尽。
孟楷想:胡人为民常怀善意,为兵则残暴好杀。不知何以至此。
于是深入北境,牛羊被野,牧人见他们皆喜欢,有人告诉他们,大汗欲迎接使节,将于王庭举办盛会。
麻叔自然喜欢,疏勒贵族皆好汉物品,定能换回许多牛马,回去便能卖上好价钱。
疏勒逐水草而居,可汗大帐所在便为王庭。于是一路打听,又往北走了两日,只见无边碧草间水光潋滟,走近一看,却是一个偌大的湖,湖南侧百十顶帐篷,中间一个大毡帐,便是疏勒的王庭了。
他们到时,盛会正在召开,可汗斛律斤高据主位,两个妃子左右相陪,前面放着一矮几,摆放着酒肉。鞑靼使者挨着可汗不远,两侧皆是部落贵人,亲军护卫。下面一个偌大的草场,二十几骑一起飞驰,去抢地上的一只羊羔,骑手在马背上摆弄出各种动作,十分惊险。胡人自小便在马背,弯弓射鼠狐,因此弓马娴熟。赛马过后,上来十几对勇士互搏,皆膀大腰圆,孔武有力,最后胜出的决一雌雄。又有胡女歌舞,胡琴伴奏,赏心悦目。
宴会搞了半日,可汗似乎厌倦了,起身回汗帐,太阳偏西,盛会草草收场。孟楷、温齐两个清楚,疏勒鼎盛之时,部落盛会十几日不断,几万人来往不息。自十年前斛律家族诸子争嫡,部落四分五裂,斛律斤虽胜出,各部并不服,连年征战不息,战士死伤无数,其祖父斛律雄时兼并的各部落趁机脱离,因此实力大削,斛律斤纵欲无度,身体虚弱,无力安抚部众,更无力南掠。鞑靼使者颇为失望。
疏勒达官见麻叔一行,骡马所负货品极多,皆为中国难得之货。亲自来察看,温齐说明来意,并说此次不过试探,若好,中国商贩见利,必往来不息。达官大喜,去汗帐禀明可汗,斛律斤便令他们一行觐见。
汗帐华丽宏阔,可汗与诸贵族陪着鞑靼使者饮酒。达官引着他们一行进入,拱手施礼见毕,斛律斤问温齐:你等如何深入我部落,寻我王庭,究竟是何人。
温齐听他话起了疑心,便道:我等冀州、幽州商贩,父辈便往来中国、疏勒贩卖稀缺之货,以此致富。康延部内附之后,遮住往来之道,劫掠商贩,以此往来颇不易。我等冒险而入,若能成功,明年必有许多商贩前来。
斛律斤点点头:你等如何不与康延部交易。
温齐道:康延牛马皆劣,卖不上价钱。
斛律斤吩咐:汉人多伪诈,将货物拿来我看。
麻叔与几个伙计把骡子牵来,把货物卸下了,抬进大帐内,摆了一长溜。取了一匹丝绸一块茶砖递给达官,达官呈送给可汗。
温齐拱手有道:启禀可汗,都是上等丝绸茶叶,便是在中国也是稀有。
斛律斤细细看了,点点头:你欲换多少牛马。
温齐道:一百头健牛,二十匹马。
斛律斤发怒:你等太贪心。目光却看着堆在下面的货品。久不南掠,这些都成了稀有之货。
温齐道:若可汗多赏,明年商贩必然蜂拥而至,那是可汗便可少费牛马。
斛律斤微微颌首:牛羊马我国有的是,就赏与你等
温齐注意到鞑靼使者露出贪婪目光。
是夜,达官给他们安顿在一定帐篷内,尚未躺下休息。帐帘掀开,鞑靼使者的通译求见。
孟楷、温齐两个暗喜,只要跟住鞑靼使者,不费吹飞之力便可寻到呼延父子藏身之处。
吴南柯
杨复恭奉命监军山南,从禁军中捡拔了精干将校四五十人,一行疾驰至洛州,教洛州刺史备好官船一只,一行登舟在大运河里急赶行程。杨保率领五个护卫监着吴南柯和阿呆同行。一路与禁军不交一言。杨复恭出京时到杨府辞行,杨玄机漫不经心的告诉他杨保将与他同行襄阳。杨复恭深知杨保乃杨玄机贴心心腹,一向不离左右,此番差他出去定有紧要之事。他素来谨慎,既假父不说,定是不想让他知晓。因此也不问。启程之时,见杨保一行,未免心中狐疑。他出入杨府许多次,并未见过这几个护卫,一看便是技击高手,他曾揣摩过假父的心机,深不可测,往往留着后手,除了自己和杨复仁之外,他一定藏了一支精锐护卫。至于吴南柯,虽装扮成道士模样,他一眼便认出来。那一夜在仙霞宫,这位神医眼中有一股癫狂的表情,似乎对生死倒并不意。乞怜更似是做戏。他记得王策时挥众去迎驾之时,御床上一声清晰的咳嗦之声,杨玄机脸色大变,惶恐可见。这时,吴南柯摆摆手:休慌休慌,有我有我。快步走到御床去。
杨玄机立差他与杨复仁去调集禁军埋伏在禁城四周,以防不测。他再回禁宫时,杨玄机率领他两个都到宣政殿。其后他再没去过仙霞宫。李相申斥王策时之时,杨玄机戏法一般把圣旨拿出来,彼时连他也深感意外。他一直揣测,在他离开之后仙霞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躺在鉴陵里的先帝究竟是谁。李代桃僵,何为李?他依稀听闻巫医炼药,皆有药奴试药。这个阿呆又是谁,花白蓬乱的头发胡须,手脚皆白净,不似一般的药奴皆穷苦人出身。莫非此便是桃,想到这里,他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曾经有几回见驾,不过皇帝高居御座,而臣子又不可直视,因此御容竟是何模样,他已记不起了。他这些疑团在肚里转了一转,立刻便打住,杨保何等精细,若让他觉察自己起疑,大为不妙。于是,他打定主意,只要杨保不找自己,他便敬而远之。
船在汴水上航行,途径回洛仓、河阳仓、洛口仓,皆是运河重要转运仓,但见各色船船、商超、民船来往不息,沿途许多村镇及城市,看去人烟阜盛,一派太平繁华景象。八九月的天气,正是好景时节,两岸杨柳依依,黄昏之时,码头停靠着许多船只,江面灯火如长龙一般。月光下,一些小渔船在大船之间穿梭,有女人朝上喊:大爷,听曲儿解闷要不要。惯于行船之人便知这是歌妓了。船上航行久了,男人哪有不找乐子的。禁军将校们船上憋了好些日,既没上岸游逛,又没有招妓取乐,入夜便被这些声音撩拨的心里痒痒,不过,杨复恭不发话,他们也不敢造次。夜里,邻船在甲板上招了妓女饮酒取乐,他们皆跑到甲板上观看,对方取笑他们是隔靴搔痒。若往常,以禁军之骄横,摘弓便射。杨复恭见杨保一行一直在船舱内,因此他不由地夹着小心,暗中教禁军们收敛。
这一日来到一处小渔村,天色将黑,船老大跑来说下一处城镇在四十里外,莫如便这里歇息。杨复恭看是,码头有七八条小渔船,村子十来户人家,四面都是茫茫荡荡的水,长着许多芦苇,丛丛簇簇的。心里颇有些踌躇,此处地形颇为险恶。若有强人伏击...但他转你一想,船上皆麾下精锐,便几百强盗也不放在眼里。况且正好趁机看看杨保如何应对。当即便点头。船老大吩咐船员将船靠岸停了,抛了锚放了缆绳。晚饭之后,禁军将校百无聊赖站在甲板闲聊,巳时,江风徐徐吹来,众人贪图凉爽,皆不愿去船舱。
突听得一阵悠扬的琵琶声随风飘来,众人不由静听,声音飘飘荡荡,忽远忽近,然极为悦耳。非寻常歌女虽能弹奏出来。过了片刻,只见一条渔船从芦苇丛中转出来,月光之下,看得清楚,船老大摇着橹,两个女人,一老一少,老者怀里抱着琵琶,少者嘴边横着一管横笛。一曲未了,众觉如痴如醉。琵琶忽戛然而止。众恍然惊醒。
船老大从大船傍边摇过去。禁军忍不住向下喊道:休停,再奏支曲儿我等听听。
船老大大怒:我家非卖笑之人,你若要寻乐,前方村镇却有,请自便。
杨复恭对手下道:你等休要多事,回船舱歇息,明日早早赶路。忽见杨保一行登上甲板,杨复恭大为纳闷。
杨保走向前,颇为急切地说:杨将军,方才听得琵琶,世间罕有,咱在京城琵琶名家皆有往来,未闻如此曲调。何不请来为我等弹奏一曲。
杨复恭亦通晓音律,早已按耐不住,当下大喜,便亲自到船弦冲下说道:渔家,我主人富商,最喜音律,见你家琵琶弹奏的好,欲邀到我船上来相谈,不知意下如何。
船老大听了,停下来附身去问抱着琵琶之女人,见她颌首,便朝上喊道,我靠进来,你教船老大放梯子下来。
把梯子放下去,三个登着梯子上来,月光下,看琵琶女时乃是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女人,然脸上皱纹颇少,依稀可辨年轻时惊人美艳。一年轻窈窕女郎手执横笛。船老大冲众人一拱手,道:这是俺浑家和女孩儿,俺浑家年轻时乃是江南第一琵琶手。但听她弹奏的没有不叫好的。
杨保笑道:果然不错,就请你两个再替咱弹奏一曲。
当下老女人与女郎坐下,船老大靠在船弦上望着水面。
这一老一少便合奏起来,初时欢快,行云流水,渐转入忧伤,其后曲调千转百回,有如魔音,各个如同魂灵出窍。紧接着似乎上下四方皆是音乐声。曲调一直未曾终了,各个如泥塑一般,或站或坐岿然不动。
杨复恭一睁开,天已微亮,见左右还在睡梦之中,身上皆一层露水,渔夫一家不知何时离去。再一看杨保及护卫尚未醒过来。正踌躇要不要叫醒他们。杨保一醒来,环顾左右大惊失色:老道和药奴哪里去了?
杨复恭瞬时惊醒:管家,我等定是中了人的幻术了。
此时众人皆已经醒来。
杨保面色凝重,冲杨复恭道:你照常去山南,咱领着这个五个弟兄去追查这两个下落。
一刻不敢耽误,便下船追踪而去。
随云
天色渐暗,水牢一片茫茫,攸儿在岸边察看地形,双目适应了下面昏暗。水底看去颇深。靠岸边有一个木笼,一门向岸,惩罚人时打开门,将人塞到门笼里,锁上门,人便只能立在水中,身材稍矮一点的弟子,脖子一下被浸泡。此刻,如一股黑烟般的蚊虫发出嗡嗡的声响,贴着水面忽而东,忽而西。攸儿心想这里蚊虫如此凶猛,若入了木笼,多半凶多吉少。难怪随喜押她来时说,被关入水牢的弟子,凡过夜,活下来寥寥无几,上月一人逆了师父,关在水牢一夜,次日欲放时,尸骨全无,诸师对此并不在意,死人常有,死法不同而已。
攸儿心里清楚,云峰并不想惩罚自己,不过触及门规,怕其他师父率先提出罚责,故下令关押。云峰喝道:我门数十年皆是如此,诸师皆按门规执行,你是何人,胆敢指质。若不是念你初犯,严惩不贷。她瞬时便明白了师父的言外之意。师父按门规执行,弟子可以变通,不必以命相搏,胜败已见便止,门规并无明令须将败者致死;且进食亦如此,但轮流,力弱者不至饿死。则门规亦未禁止。云峰令随喜押她来水牢,她心中便清楚,师父不过遮人耳目。随喜在诸师跟前装得凶狠,无人之处,便悄悄道:师妹,你知道我日夜替你担心,恨不得变作一只老鼠在你身边保护你呢。
攸儿道:我本不想杀随凤。不过她每日设计暗算我,我若不反击必死其手。
随喜道:师妹方才一剑势若雷霆,换做我也招架不住。如今诸弟子谁敢与你竞争。
攸儿道:我不想同门搏杀如仇,必设法更变之,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否。
随喜道:师妹但吩咐,水火不避。
当下引着攸儿到大殿,抬头望天空,太阳悬在山顶。大殿后有台阶下到地宫,一扇大铁门。随喜拧开锁,推开门,一股湿气扑面而来。台阶下衡阔几步露出地面,便算是岸。木笼钉在中间位置。四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水。随喜不敢久留,怕诸师或诸弟子生疑,当下从腰里拔出一柄短剑递给攸儿:俺刺杀一个官儿得来的,甚是锋利,你留着防身。又把火石火折子掏出来,这个你也用的找。师父说不定关你一两个时辰便叫我来放你,且耐心等待。
攸儿接过来:师兄,你对其他师妹也如是么?
随喜大囧:不是...我只待你一人如此...慌乱地跑到上面,带上铁门又冲下轻声喊道:师妹,铁门未上锁,若有事你便跑上来。我去也。说着蹭蹭跑上去。
攸儿扑哧一笑。
水面波澜微微荡漾,此间必有外来水流,若一潭死水则早就臭不可闻。她打着火折子四面细细观看,发现南墙有一片咕咕冒水,想必有个洞孔连到外面。攸儿心想,夜来关押在木笼的弟子如何凭空消息,莫不是从孔洞逃出去。于是她来到木笼跟前,水面上木笼空隙不过手臂粗细,一般人亦掰不开。攸儿忽生一股好奇心,便下到水面,水没入到胸口,她拔出短剑,围着木笼转了一圈,用短剑拨弄木桩,转到水正中这一面,短剑无甚格阻,用宝剑划了一圈,原来中间木桩折了,中间正好留下盘口粗细的一个洞。
攸儿暗道,我却去一探究竟,他日紧急说不定能救得性命。于是,举着火折子趟者水,往南墙去,蚊虫如暗器一般射来,水没到脖颈,到南墙中间,脚下有股水流冲击,伸手一摸,果然有个洞,大可容身。她便把短剑归鞘、火折子都插在身上,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攸儿水性并不出众,不过胆色过人,当下钻入洞中,手摸着洞壁往前去,揣摩潜出十几步远,浮出水面,头已经不碰见洞上壁了,洞内黑魆魆不见一物,唯有自己哗哗划水之声,又游了十几步,觉手上触碰一物,捞出来上手一抹,心里吃了一惊,却是一段人腿骨,再游,又是一节。水里隐隐闻到一股腥味,当下心中大骇,莫非有什么怪物隐藏在此,水牢弟子大约被其拖出来吃掉。若它在暗中袭击,焉能躲过,当即把短剑拔出来卧在手中,又急游几步,前方有光亮,必是出口,于是潜入水底奋力游过去,一抬头,置身在一个深潭之中,横阔十几步,一口瀑布从上面悬崖挂下来。四周莽莽草木。暮色苍茫,攸儿就近游上岸,爬到一个岩石上歇息。原来此处正是寺院后山。喘息甫定,忽听水面有响动,水波荡漾,攸儿看的真切,一条长蛇向她这边游过来,显是奔着洞里去。攸儿心想,如这物横亘在此,此密道将来亦无用。挚出短剑,伏在岸边不动,眼睛盯着大蛇,长七八尺,粗两围,从容游过来。等到大蛇游近了,头刚过去,攸儿猛挥剑砍中蛇头,大蛇吃痛,身体猛一缩,便寻觅敌人,攸儿又是一剑,爬起来往后便退。大蛇已发现她,便张口扑过来,攸儿往岩石后一跳,躲在后面,蛇暴怒急追,蛇头越过岩石寻找。攸儿看得真切,双手握住剑柄,尽力一挥,蛇头砍断,跌落到树根处,仍咬住不放。长长的蛇身翻滚扭曲着。
攸儿立在一边看它渐不动了。外面只有一点微微亮光了。攸儿沉思片刻,把剑在水里洗了洗,归鞘插在身上,扑地跳入水中,原路返回。
不过一个时辰,云峰果然差随喜来放她,举着火把在地宫到处找,未见人影,大为焦虑,在岸边轻呼:师妹,师妹。一面喃喃道:难道出去躲到别处去了,你却不知我们食汤里是下了药的,下一顿才解了,你若逃走,必然毒发身亡。急得团团转之时,水面一根芦苇慢慢升起来,攸儿从水中站来了,双手抹掉脸上水珠。原来她回来之时想着蚊子凶猛,在水里躲避倒好,便割了一段芦苇杆子带着,回到地宫,那饿狠了的蚊子扑面而来,她便到岸边衔了芦苇杆全身没入水底。时间不长,随喜便到了。她从水面出来之后,便芦苇杆插在腰间,随喜见她大喜过望:师妹,你吓着我了...
攸儿上了岸,道:蚊虫凶狠,我只能到水里避避。并不提从洞口出去之事。她自幼受教凡事需缜密。她浑身湿漉漉,衣服贴着身体,少女身形,散发出一种莫名诱惑。
十五六岁的少年情窦初开,虽在灯火中看了不甚真切,不免心旌摇动。
攸儿冰雪聪明,如何不知?当下从容一笑:师哥,我们两个要在这里喂蚊子么。
随喜想拉她又不敢,连忙前面引路:师妹,快随我来。于是两个出了地宫。
攸儿回到寝舍之后,不觉便带着一种威势,不怒而威。女弟子见了,皆侧目而视。因相互戒备久,彼此多不交一言,寝舍死气沉沉。她仍旧回到门口床铺,攸儿将她们一一看过去,道:我不是随凤,不会欺压同门,师姐师妹若信我,无人在月考中被杀死,无人会饿肚子。
她说完之后,雅雀无声。攸儿知道她们尚不信任。便换上衣服,躺下去。
过了半晌,睡在另一侧随馨尖声道: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你凭什么改变。她过去跟随凤走得近,常欺压他人,此番众人等着攸儿将其整死。攸儿受到处罚时,她巴不得随云出不来。因此见攸儿回来时,便预感不妙。
攸儿道:若按旧例,我头一个便找你算账。便要整死你亦不难,然我心里有个见识,既为同门,便当相互友爱。若自相残杀,仇人也。若论心机武功,我自保有余,何不隔岸观火,看你们自生自灭,为何不顾生死却来救你等。
众人见他所言不虚,心里活泛了。于是皆张口说话,攸儿把计划和盘托出说了,都愿意唯马首是瞻。
凡做师父皆希望能碰上一个资质出众的徒弟,而随云乃是他们所见弟子中最为卓越者,因此格外用心教授。攸儿往往粗类旁通,举一反三。进境一日千里。但进食,攸儿提前安排好几位不食,其后暗藏食物分给她们,每顿数位相轮,以此皆得饱食。随喜亦在男弟子这边效仿,然随怒不肯,他已经挤到饭桌上,扬言道:往日较俺饥饿难耐虫蛇也吃得,凭甚便轮着吃饭,若没本事,该死便死。
随喜拿不定他,悄悄告诉攸儿。练功间隙,随怒远远地避开他人,犹在一边发狠。攸儿朝他走去:随怒,你练得不对,便练下去十年八年也赢不得高手。随怒止住道:休哄我,我也赢得他人。攸儿道:你一个胡练,没有高手验证,不会长进。随怒叫道:俺不用别人印证。攸儿道:你若把自己孤立,活不长久。随怒:俺不怕。攸儿道:我知道你怕。你若不听我的,明天去林中练功不教你听我吹曲儿。随怒最喜她吹叶子曲儿。便想了想道:那你肯教我吹曲儿么。
攸儿道:如何不肯?等碰上竹林给我做支笛子好不好。
随怒忽而咧嘴一笑,笑面颇为难看:你可不许骗俺。
有天弟子们相互印证功夫,手里多了木刀木剑。云峰见了心里了然,然并未多言。新入弟子月考,诸师端坐,弟子们战战兢兢。参考弟子皆手执木刀木剑,虽无狠毒凶恶,然招式顺畅,攻守有模有样。胜败点到即止。云峰看着其他几位老师说道:我门规矩,弟子相互印证亦未名言以死相博,弟子们既然已经分出输赢,我等亦考较出潜质来,凡胜者皆教授下一阶功课,败者温故。
几位老师并无异议,于是弟子各个心里狂喜,日后不用相互戒备自相残杀了,自此寺院多了许多生气。连师父严酷的脸上亦不觉改变。
不知何时白天夜里便多了欢笑之声。
攸儿不知不觉成了众弟子的领袖。
这一日诸位师在树下纳凉。云行道:这一届弟子成材怕是最多了,然我总是心惊胆寒,总门主若知晓,未知如何?
其他人心里何尝不是如此,云定道:诸位,不是我怅怨,我等屈身在深山老林几二十年,从壮年到白首,总门主亦垂垂老矣,复国与我等又何干,且以我子孙为人质,以左道胁迫,我心如枯槁早无进取之意了。
云峰叹了口气,指了指树上的鸟巢:我当初禁止弟子射杀此鸟,不过为有生气而已,随云来,我复知生人之乐。我等虽教授数百人,视我等如师的不过数人而已,岂非悲哀。若总们主怪罪,我一人承担而已。
诸师心里明白,迟早事发,唯恐时不我待,便把自己的本领倾囊相授给随云、随喜等几个弟子。
一回,在林中练习纵越时,几只野猪受惊跑出,众弟子合围,将野猪射死抬到伙房整理。云峰下令,夜间,众师徒同食猪肉。此后弟子们不再为食物争抢。
九月秋风渐起,这日云峰将随云唤到一边道:传闻江湖有因琵琶术可摄人心魄,控制人之心神。高府相遇之琵琶女想必即是。你父母素精通音律,你可精研之,如何破之,总门主甚忧之。
随云道:需找回我家乐普详参之,我家被田元照率人抄家,田亦好音律,想必私藏。
云峰道:明日我带你和随喜去趟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