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女传5

                                                         织女传 5

  织女从锅里捡出一大盘子蒸糕,氤氲香气喷着那绣帘,美滋滋地说道:“四时花卉延年仙女图!”却见那绣帘正中,却有一位玲珑美丽,栩栩如生的仙女,再用手中的针线,洒出五色花团,屹立四季轮回之中。   “

  这好看的帘子,娘子绣得也是麻烦,挂在灶台上,烟熏火燎的,是不是太可惜啦?”牛郎愣愣地问道。

    “不妨事,我便是觉得这位仙女娘娘太细瘦,要她在人间尝些米香饭暖,岂不快活?”织女用冷水蘸布,把蒸糕切了几片,交给牛郎,却有若有所思地问道:“话说我倒是觉得,嫂子今日来家,颇有古怪。我求她教我做糕,说了一年,过往里,她都装傻充愣随便打发了我;却不想今天过午,她突然就提着糕粉白糖上门来,满身热络,堵着我蒸起了栗子甜糕。嫂子生性孤寒,心高气傲,想是有什么事要来求我,我虽是几番试探,但是她临走也没有露什么口风……栓牢呀,大伯家里,今日里可有何烦恼,可曾说与你听?”

      牛郎嘴咬甜糕,拈着牙囫囵说不清话,只是对着织女摇头。

  “唉,想来问你也是白问。我琢磨着,明日便去大伯家坐坐,上门去讨嫂子的话。”织女坐在案台边,眺望屋外儿女,面带丝丝愁容。

  牛郎咽了一口甜糕,笑道:“娘子果然心善,见嫂子主动示好,你也不愿辜负这妯娌情分。明日正好我哥家里请客,你我同去,帮忙做点杂事也是应该。”

  “请客却请的是些什么人?”织女蹙眉道。

  牛郎说道:“哦,来头还有些大呢,却是县里一位大员外家的管事麽麽。便是要推举嫂子去员外家里作个乳娘,三年便有二十两银子!”

  织女拂袖而起,按着砧板,凝眉道:“这是为何?大姐儿垂髫年幼,小姐儿一岁未满,嫂子去别人家作乳娘,自己的女儿谁来喂养?况且,自我下凡以来,你们这里年年有余,岁岁盈仓,庄户里谁家不是粮米丰足绢布满箱,大伯家就算不是村中首富,也是廪实户头;何必又为了一点散钱碎银,便让自己的妻室去为奴作婢?栓牢,想是你听错了吧!”

  那牛郎又灌了一口米汤,打了个嗝,眼睛亮晶晶地说道:“哎呦,娘子,这便是你眼界短小了。我们农户人家,缴绢纳供之后,能有几缸余粮,也不是能翻身换命的事呀。听我哥说,那县里的员外家,可是世代书香,有几个儿子便在朝中作官;你想,若是嫂子能当上人家子孙的乳娘,我们李家也算上沾上了官亲,以后村里乡里,谁不高看我们一眼?娘子,这等好事,还是我哥疏通了好多钱财,那麽麽才肯到家里来打量的,嫂子能不能攀上这个好差事,还要看她的造化呢。”

  “噗嗤,哈哈哈——”织女夺过牛郎手上的糕碗,仰面大笑,笑过之后,满面羞红,愠怒道:“这等好事,官人为何不举荐我去?”

  牛郎握住妻子的手,笑道:“娘子,我也劝哥哥,此事不妥,大小姐儿离不得娘!哎呦,那你我明日还是不要去哥哥家里啰嗦了,万一被员外家的麽麽盯上我的娘子,闹得一家都不好看,也是多余!”

  织女却并无意与牛郎多辩,只是捧出锅里饭菜,伺候牛郎与儿女吃了晚饭,洗洗刷刷一番后,却从织房里抬出两枚箱笼,指着其中大小各色衣物对牛郎说道:“栓牢相公,你可知,我日夜织缝,攒下这多衣裳鞋袜,是为何用?”

  牛郎抠着耳朵,不经心地回答道:“娘子织女下凡,手脚勤快,织出的布缝成的衫,是要我到集上换家用。”

  织女冷目一笑道:“那些并非此箱之物。这一箱内有四季衣衫,夏巾冬靴,够你穿戴十年。这一箱内,却是我为儿女留下大小衣衫,够他们换用到十岁。栓牢相公,你莫要忘记,就是因为我是天上仙女,私闯凡间,所以无时无刻,我都担心会有上仙神使,索我回天。所以我提前备下这多衣物,便是怕有朝一日,你我缘尽之后,尚有妻情母义,流连人间。”

  牛郎瞪眼大骇,结巴着问:“娘,娘子,又何出此言?”

  织女把一双儿女拢入怀中,望着窗外火烧残云,感叹道:“我在人间已经四载,天上虽然是四日,但是料想也用不了多久,便会有神官御史掌宫仙女下凡发现端倪,下凡寻我。若是我临走时,儿女尚未成年,我还望能仰仗嫂子,代为照看家中大小。”

  牛郎摆手道:“娘子莫怕,你已经是我的妻室,生便是我李家的人,死也是我李家的鬼。就算王母娘娘站在家门口,我和老牛也敢拎着柴刀和她拼个死活!”

  牛郎话音刚落,窗外老牛却发出一声哀怨的轰鸣。

  牛郎生气地趴在窗户上,对着老牛吼道:“——你跑呀,有种你现在就跑!”

  织女拿起梳子,理了一下发丝,转头对牛郎万般认真地说道:“相公这话被窝里说说便是,且不可出门逞强。且听娘子我一言,若你见到金衣带刀的仙女神使,绝不可多言冲撞。带上孩子便跑,娘子我或许还有计谋转圜,给你留得一条生路。那些上位天仙,自有搬天蹈海的神力,若是发起怒来,便是将我们村庄百里夷为平地,亦不过是翻手吹灰。是以,你且不可为了我们自家私利,祸及百姓乡里!”

  那牛郎却是并不为意,抱着胳膊也瞪着天,嚷嚷道:“我便不信,天上的神仙,却是那般蛮横不讲理的。他们在天上做神仙逍遥快活,为何要来拆散你我夫妻?哼,王母娘娘这般霸道,我就告到玉皇大帝那里去——凭什么她管得那么宽,手下几千几万个仙女,不能给我们老实本分人家做老婆?”

  “哎呦,还好家里还剩了一碗蒸糕,快点堵上你的嘴!”织女吓得匆匆下地,奔进了厨房,那牛郎却追了出来,劝住织女道:“却不吃了,留与娘子和孩儿们吃。”

  那牛郎抓起两个孩子,左右抗在肩头,说是去场院上看戏。

  翌日清晨,那织女一早起来,一番梳洗之后,却捧着一碗蒸糕来到炕前,询问道:“栓牢,可是嫂子昨日来过了?”

  那牛郎一时语塞,红着脸答道:“嗯。”

  织女不悦地追问:“你昨日定是又忘了在我腕上打结。嫂子在平日在田里见我都懒得招呼,她若是来家送糕,定是有什么急事,逼她拉下了脸求我帮忙。这下可好,你不打红线结,昨日的事情我便都不记得,这叫我如何交代?也罢,那我今日便去大伯家再去讨教一番。” 牛郎翻身下炕,叹道:“娘子,哥家今日宴客,请县里来的贵人。你我同去帮忙砍柴烧火,帮手做事,也是在理。只是娘子生得娇美,我便心下担忧。咳——”

  织女扼腕笑道:“我去大伯家坑灶里做活,汗巾遮头,水麻遮脸,不入厅堂,定不会去见外人的。”

  随即夫妻二人吃了早饭,牛郎便把两个孩子装在篮筐里让老牛背着,自己又背了一捆干柴,一家五口出了门,朝村里大哥家而去。绒毛小猫在门口瞄了一会,也悄悄尾随,跳上老牛的背,却被女娃娃抓了起来,抱在怀里揉搓;那嫩黄麻雀也盘旋飞舞,追着人群,叽喳自乐。不多时,一大家子人畜便,来到了牛郎大哥宅前。

  只说这几年的大好丰收,却也让李家大哥家加盖了新房,大红门内也起了一座砖明瓦亮的富足院落。牛郎织女抱着孩子双双进门,却不见灶火炊烟;牛郎进得大屋里,却见哥哥一人披着衣服,打着呼噜,在炕上兀自大睡,身旁酒壶杯碗狼藉一片。三岁的李家大姐儿却抱着不到一周岁的二姐儿,缩在灶台边;想是哭了一夜,双眼已经肿胀如核桃,却不忘哄着妹妹;这大姐儿看见婶娘,声音嘶哑却说不出话,脚步踉跄地抱着妹妹,撞向织女的膝盖;织女刚忙接过婴儿,伏身把大姐儿搂在怀里,问道:“囡囡莫哭,你娘呢?”   李家大姐儿伸手指向院外柴房。

  织女轻瞥一眼,叹了一口气;连大带小双双抱起,带进偏房,把大姐儿放在床帐里,给小姐儿拆了襁褓换了尿布,拿出手帕把大姐儿脸上泪痕擦尽,安抚道:“囡囡少睡会,婶娘烧火熬粥,一会起来吃。”

  织女随即来到柴房门前,却见柴房门外别了一根撬棍;织女拍门道:“嫂子可在?”

  良久未见人声,织女取下撬棍,推门入了柴房;却见那何氏蓬头垢面,缩在墙角里,却有一条衣带,挂在柴房梁上,煞是清冷。织女取下衣带,蹲坐在何氏身后,低声道:“嫂子先去洗洗,我来帮嫂子烧火做饭。” 那何氏却不肯回头,脸对墙角,阴阳怪气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仙女娘娘,下凡来救苦救难。”

  织女把衣带塞给嫂子,起身捡了一把柴火,却见何氏缩身不动,便叹道:“大人置气,何苦为难了孩子,小姐儿饿醒了,可是要找娘吃奶。”

  何氏低头发出咕咕怪笑,揪着一团散发,冷声道:“那些绝户赔钱的女儿,养来何用?饿她一时半日不打紧,最好是要她知道女身命贱,以后吃苦受打的日子还长。”

  织女皱眉,柴火置地,叉腰叱道:“嫂子今日又是犯了什么疯?栓牢说家里今日来客,你我家妇,却不是有一大堆活计要操办?”

  何氏卷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呜咽道:“哪敢让仙女娘娘叫我一声嫂子?我这种贱身薄命,七出无后的废物,却已经被李家大官人卖进官家作仆佣。今日晌午,便有牙婆来领人;这李家的灶台,也不烦我插手了。”

  织女一时不解,追问道:“嫂子是娘家大户,明媒正娶的妻室,哪容得大哥随意典卖?”

  “噗嗤。”何氏冷笑一声,捂嘴道:“娘家?这桩买卖,便是我亲舅家窜头拉纤谈成的。明面上说是雇我去县里员外老爷家作三年乳娘,暗地里,岂不就是要赶我这种生不出儿子的黄面婆走吗?我用奶水去喂人家儿女换来的十两银子,却足够给李大再纳上一房妾,三年之后,若是小妾生了儿子,我这残花败柳的老妇,随便给口饭吃去那里当牛做马,或者干脆便是一把推进井里埋了,哪个又会在乎?咯咯咯,若不是仙女娘娘您,下凡送地,织布如云,让这李家钱粮饱实,家业兴旺,他们兄弟哪里有这种底气,长得出这般神通?”

  织女扶额叹道:“嫂子平时的胆色哪里去了?你这当家的女主人,若是不肯出门去,大哥又能把你如何?”

  何氏低头发出嘿嘿的讪笑,转过头来,却见她一脸枯槁,鼻青脸肿,额头的发丝愣是秃了一大块;何氏怪笑道:“要怪便怪我腹中无用,不能像你一般生出男丁继后。呵呵,说什么女主人,女子何尝作过谁的主?新婚初嫁,便是鸳鸯如仙;却不知,女儿落地,便是阿鼻地狱。唉,我也想开了;这家,从不曾是我家;徒然留恋,与人厌憎,有何滋味?莫不如……卖身舍命去富贵人家里,至少将死之前,还能混几口好酒好饭,也不枉人世一遭。”

  织女却攥住嫂子的手,嗔怪道:“嫂子便是想到要与大小姐儿分离,一时间急坏了。我便去劝劝栓牢,让他好好与大伯说说——这事使不得。”

  何氏拂袖,望着柴房梁上蛛网,苦笑道:“原来天上来的仙女娘娘,也是要让男人拿主意。我斗胆却问一句,你们天上的仙女,命却是攥在什么人手中的?”

  那绒毛小猫悄悄钻进柴房,贴在何氏身边,喵喵轻叫,眼角间也滑出几滴眼泪。织女纵声叹道:“嫂子若是信了命,那谁也阻拦不得。却不知——命有七分天定,尚有三分人算;弟妹有一计策,定保嫂子能脱身苦海,当家作主!”

  见那何氏一脸狐疑,那织女便笑道:“不过,丑话再前,世间无十全至美之事。”

  织女随即附身,又对着何氏耳语了一番。何氏越听越是惊骇,双眼放出灼灼寒光。

  织女起身傲立,对何氏问道:“嫂子若是愿意,便去奶好孩子,再梳洗打扮一番,来个好卖相。”   何氏用袖子擦了擦脸,转头对着织女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响头;不言不语起身,拖着裙摆匆匆跑出了柴房。织女也回了屋里厢,瞥见李大依旧在炕上大睡,便扯过牛郎,一边在灶台生火,一边叹息道:“唉,我与嫂子闲话一番,却只觉得,不如让嫂子去富贵人家作乳娘也好。”

  牛郎小声道:“是也。我哥岁数越大,酒吃得越多,脾气也莽撞火躁不知几分。与其让嫂子在家挨打受骂,这般遭罪,莫不如躲得远些,隔个一年半载,要我哥好好思量一下夫妻情份。”

  织女双眼如炬,盯着牛郎,幽声道:“相公心里,想是早有这般主意吧。”

  牛郎叹道:“只是要辛苦娘子,代为照顾大小姐儿。”

  织女笑道:“此事无需多言,自在情理之中。栓牢相公,一会便要来客了,大伯这般宿醉,也是难看,你去菜匍里拔些萝卜生姜,我先烧点醒酒汤。”

  那牛郎在外面地里装了一袋鲜菜回来,却见织女在厢房里哄着一群孩子吃粥。而那李大已经起身,坐在何氏的梳妆台前,拿着梳子,一脸迷糊。牛郎不禁牢骚道:“哥哥,那黄汤还是少吃些吧!你昨夜怕是又难为嫂子,把她关在柴房里,大小姐儿一早饿的直哭,你却自顾自睡。”

  李大缓缓转头,愣着说:“……栓牢,你却是在对我说话么?”

  牛郎数落哥哥:“唉,哥哥快去洗把脸,喝点醒酒汤,家里今天要来客人。”

   忽然间厢房里传来一声巨响,只见何氏气急败坏一脸惊慌地抓着头发,闯进堂屋,指着李大张嘴发出呜呜嘶哑的叫声,喊了半天却没有一句清楚话,她便又抓起扫炕的扫帚,对着李大的脸就打,那李大狰狞一笑,攥住何氏的手腕,开口骂道:“天杀短命的冤家,还敢打我?”

  李大身高力壮,一把拢住何氏的腰,把她夹着出门,又丢进了柴房里,何氏在里面呼嚎摔打,李大便又是一番棍棒招呼,便又用麻绳将何氏捆了,嘴里塞上包巾,关死在柴房里。牛郎躲在门后,也不敢来劝。李大站在院内,冷笑一番,却扭捏转身,五尺大汉娉婷回屋,先拿起梳子理了理头发,洋洋自得地对着牛郎说:“她便是失心疯,待她哭累了闹够了没了力气便好了。栓牢啊,你嫂子这般脾气,我也不敢独自放她去人家做工。反正家里也秋忙过季,我便也随你嫂子同去县里,哪怕不要工钱,也去员外家做个白工,待她消停老实,学会了奶孩子,我再回来。”

  “哦……”牛郎见到面色虽然凶狂霸道,神情之中却带着妖娆,不禁吓得缩身后退。

  织女却来劝道:“想是嫂子哭了一夜,嗓子都哑了。大哥也对嫂子体贴点,莫要再打骂了。”    李大笑道:“还要麻烦弟媳,帮我生火做饭,打点招呼客人。”  说罢那李大竟然找来麻布缠头披了,裹上围裙,在厨房里张罗忙活起来。这李大自幼当家,烧饭做菜也是手脚利落,有条有理;织女弟媳却也只能在一旁端柴递碗。那李大今日里却显得格外春风得意,做起家务活来也有如神助,那到县员外家丁驾车带着牙婆麽麽方一进门,便早早准备好了六荤八素一桌好酒菜。这李大便拖着弟弟牛郎李小与官家人吃酒行乐,下午便就又收拾了行李包裹,把哭得昏迷不醒的何氏塞进驴车,把两个女儿托付给织女弟媳,便自己坐在车后随行,进城而去。

  牛郎织女带着孩童们送行兄嫂至村口,另行还家,那牛郎伫在田垄上,回头遥望车上大哥,只见李大却在头上缠了巾带,从怀里取出一把闪亮亮的银钗子,插入发间,随手采下芦荡花,摇向斜阳送晚霞。

  牛郎摇头叹息道:“我大哥最近的也酒是吃得太多,人也是疯癫了。但愿去了人家做工,可不要贪杯误事。”

  织女抿嘴,笑而无语。

  那牛郎牵着驮满了孩子的老牛牛,一路挽住织女的手,默默走了一段路,突然又说道:望:“今日可是辛苦了我娘子,娘子终是天仙,有眼力识大体。我想了,今年咱家也攒下一些银两,再过半月便是中秋大集,我便想去镇上,为娘子打上一套首饰。”

  织女皱眉道:“相公今日定是捏了一把汗,怕我从中作梗,不让嫂子出门为奴。现在见是这个收场,你也心下欢喜,便是想在打赏与我嘛?唉,说了多少回,我自小就随便惯了,从不喜欢金银加身,珠宝上头;相公留着银钱,请先生教儿女读书识字罢。”

  牛郎却指默默笑道:“娘子便是嘴上逞强。你看你自己绣来挂在灶台上的仙女图绣帘,可不是戴得一身环珮齐整?你若是心里没缝,手上又怎会开花?我知娘子天仙下凡,黄的白的见多识广,看不上我们乡下人的款式。但是娘子终是个女儿家,嫁我多年,身上都没添过点像样的首饰,我看着心疼,乡里乡亲见了也背后难免戳我脊梁骨,讲我待你凉薄。”

  织女抿嘴沉思片刻,叹气道:“也罢。那相公便捡那种素净的钗子发簪,给我打几把换洗用便是。金的银的随你,只是切记,我已身为妻母,莫不可学那绣帘上的难嫁老姑,盘花带穗的招摇。”   牛郎满脸欢欣,指着天上朱红流云,畅声说道:“我娘子真是世间第一贤惠,我恨不得能把那天上的彩霞摘下来,娘子披着,一定好看。”

   那织女却抬头望天,一脸落寞,手捧着黄雀鸟儿,幽幽叹道:“天地自古一砂石,何以躯壳论贵贱。”

   人间日落,天上晨曦;昆仑山外西陆的永霁草场上,那四位天帝,连战七日扑雀牌,却也腰背酸累;终于各自骑上仙驹,统领天兵天将,围着昆仑蟠桃园外匆匆奔行了三圈,又在琅琊河谷之间的玉京桥上赏了天鸟追星,又在龙相长栏中逗耍了麒麟幼崽,最后便是在尼罗城外的郁单琴台上,摆上仙馔,观看天龙八部例行歌舞乐戏。

   席间仙乐曼妙飘扬,天仙们弹唱杂耍,竟是把四位天帝和随行将相们看的哈欠连天,百无聊赖。那紫微大帝见状,便示意随从唤来北国罗刹舞姬;这罗刹舞姬共有五名,各个冰肤雪肌,双眼如碧,妖艳玲珑,姿态绝美;其中为首者神女伊纳契叶,最是高挑出众,声如山谷雏莺,形如冰河玉树;一身冰晶千丝舞褂上披着一袭石榴红菱,习得太古神裔中秘传的大海蛇夺魂魔舞,便是在席前腰肢尽展,赤脚献媚,裙带飞舞之间,竟是把玉帝看得手中酒杯倾斜,洒落袍襟。 那长郅仙女这几日却也陪侍玉帝左右,看遍天界歌舞献宠,心中虽早就不厌其烦,面上却只能雍容典雅;见玉帝酒水入怀,那长郅仙女便即时传唤近侍为玉帝擦身,随后又亲手在玉帝桌前换了杯盏。谁知那玉帝突然用手扶住长郅肩膀,从她头上取下一枚珠花宝钗,兴高采烈地下了酒席,奔向伊纳契叶,携着神女之手,随乐起舞,并把珠花宝钗置于神女发中。

  一曲舞毕,天帝欢呼,群臣喝彩;玉帝也回到席位上,便是贴着长郅的耳边哄道:“长郅仙子莫要小气,一把珠钗而已。朕回宫之后,另有赏赐,你喜欢什么,随便开口,朕绝无二话。”

  长郅仙女默然点头,端庄无语。

  那紫微大帝却起身,对着玉帝说道:“玉帝为何不传昆仑七仙女齐来献艺,想来各位兄弟,也有几百年没见过瑶池群舞了呢。”

  玉帝摇着酒杯,斜眼看向长郅仙女。

  长郅仙女起身回道:“回诸位仙统,吾等昆仑七仙女,并非舞师乐伎;而是各有职责在身,耕耘劳碌。若是突然传召,怕是不能履践圣意,承诸位仙统之兴。臣女这便折返昆仑山,通报王母,召集各位姐妹,梳画一番,明日前来,再做歌舞。”

  玉帝点头道:“嗯,如是这般,不如朕与诸位兄弟们,明日便乘船渡过瑶池赏莲,顺便告谢王母,共聚一番,随后便返还弥罗城。”

  那长郅仙女躬身会意,便匆匆离了郁单琴台,飘飘然来到瑶池水滨九光高台边的一座雪崖上,抡起慧光长剑,对着一座紫铜挂钟便是连砍了七下,这钟身却并无半点声息传出,却是随着长郅每一剑挥砍,钟口之下便钻出一条颜色不同的光明龙影,飞向昆仑山四方各处;见到七彩龙影消失在瑶池水岸外,这长郅仙女又瞥了一下身旁雪山长崖,一个纵身飞落一座冰塔前,却把剑锏收了,将身孤立,伸出双手,亮出十指尖甲,对着坚冰寒壁缓缓挠了起来。差不多一炷香功夫,这长郅仙女硬是用指甲把一座冰塔拆成了一堆雪粉。调息一番,擦了手脸,长郅仙女便又翩翩飞回龟台雪崖之上,却只见到采盈与鸿陆两位仙女,面面相觑,对视钟前。

  长郅仙女望向云外,咬着唇尖嘀咕道:“果然,自古小人得意,便是舐糠及米,得寸进尺。最近给了小妮子一番甜头好脸色,这就敢不把昆仑山的规矩放在眼里了吗?”

  采盈仙女安慰道:“长郅仙长突然急召,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长郅仙女冷笑道:“——大事?你我女流,能担什么大事?除了搓衣煮饭,莫不过是放歌起舞。” 长郅仙女便又对鸿陆仙女说道:“明日玉帝亲莅瑶池,随同三方大帝同游;这可是你千载难逢将功补过的机会!我会挑拣一些衣服首饰送你,你可要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明日面圣,使出你的亮嗓神通,若是唱得好听,玉帝心喜,难免不复你的公主身份,以后你也无需过得这般潦倒。”

  谁知那鸿陆仙女却是一怔,昂首道:“鸿陆自会尽心吟唱,却不知何心中有何可喜?”

  未等长郅发作,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长郅身后的螺屋甬道里传来,那夙辛仙女提着一篮筐洗布扫帚,满头是汗地上了雪崖,伏身倒:“长郅仙长容恕,老奴今日倚例打扫龟台书阁,晚来一步。”

  长郅斜眼瞄了一眼夙辛,皱着眉头说道:“平日七瑶钟一响,奔窜最快的那几只,今天怎么不见了踪影?”

  采盈仙女轻叹一声,却转头对夙辛说道:“夙辛仙子,有何猜度?”   “

  也不用她巧言令色,胡搅蛮缠了。玉帝下旨,明日携天兵大队乘船过渡金水桥,拜会王母,钦点我们昆仑七仙女舞乐献艺。哼,小丫头们平日鸡不跳狗不咬地安稳了上千年,偏偏挑这几天撕头打脸地闹,夙辛啊,你留着脑筋琢磨一番,若是明日玉帝见到女儿们身上脸上紫的红的不好看,那地狱十八层,你挑哪层去洗?”长郅仙女怪笑着对夙辛说。

  那夙辛听闻长郅之言,吓得腿一软脚一滑,连人带筐摔在地上。

  那鸿陆仙女伏身把篮筐里的丝巾扫帚捡起,又扶起夙辛,明眸闪闪地说道:“长郅仙长机务繁忙,想是无暇留意最近昆仑山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与其在此恫人微言轻的奴婢,不如去公主们的楼里宫里看看。若是过了明日,随玉帝赴草场放马的天兵神将众部都回了天界城防围外,来去便不那么自在了。”

  长郅仙女深吸一口寒气,怒目圆睁,瞪着鸿陆仙女,却一时无言。

  夙辛仙女眼珠子转得飞快,突然伏身在长郅身前,诚惶诚恐地说道:“长郅仙子,奴婢闯下的祸,奴婢愿打扫干净。不如夙辛这就来去一番,把诸位仙子请至龟台,绝不误明日大事!”

  长郅仙女深锁愁眉,扶额道:“也罢,夙辛,天宫月圆之前,你若是不能把她们都传回龟台,你也便不用回来了。且你能跑多远,便跑多远……如若再见,也莫怪我薄情无话。”说罢长剑掷地,碎冰裂石。

  夙辛殷声道:“这等急事,只怕人多口杂,还要借长郅仙长的出入腰牌一用。”

  长郅无奈点头,解下腰牌,赐予夙辛。

  夙辛仙女收拾了提篮,行色匆匆地飞进了仙海云涛之中,钻回了澹飉院;片刻之后却是背包打裹提着大小箱笼,驾着泥龙来到了天庭外郭,腰牌打发了守城兵将,大摇大摆地出了天庭。

  夙辛驾着泥龙在半天里回望那云中城阙,摇着梨花香扇,淡然一笑。

  那蛞蝓所化的泥龙闷声问道:“此去无回,生死一搏,麽麽可是想好了?”

  夙辛不屑一顾地说道:“老娘此世命长一万八千年,历劫三百回,神仙也作过了,良辰美景看遍了,仙丹玉酒也吃饱了,就算到头来落了个天火雷烧魂飞魄散,也是稳赚不赔啦。哼,金瓯玉栏枷锁命,红尘凄苦自由身,我他娘的宁愿要后一个。”

  泥龙载着夙辛一路飞落,跌入晚秋万叶凋零的残色荒山之中,不见了踪迹。

  转眼过了几日,清晨天刚一放亮,那牛郎李小背着绳索柴刀,进山砍柴;却见山路之中,一名黑袍白发的老妇,抱着包袱,骑着毛驴,踏雾而来。

  那老妇对着牛郎便吆喝道:“小哥,王村可是这条路?”

  牛郎指着路西说道:“婆婆见到前面小李庄,官道向北走便是。”

  “多谢小哥!”那老妇挥起皮鞭,打在驴腚上,那毛驴苦嚎一声,纵起蹄子便跑了起来,哪曾想那驴子却在路上甩腿一晃,高高跳起,便把老妇连人带包一并摔下,老妇栽在道沟里呜呜哀叫,驴子冲进林子里就不见了,倒是包袱皮散开,落得一地金银红翠,闪闪发光。

  牛郎见状,冲下山坡,来到老妇身边,却见那老妇捂着腰,瘸着腿,也拼着命扑向道上,扒拉着手去捡地上的东西。牛郎定睛一看,地上散落的尽是些链子镯子,钗子簪子,鎏金烫银,模样精贵。

  牛郎笑道:“婆婆莫慌,先看看哪里摔坏了没?我不是坏人,不会抢你的东西。”

  “坏人的脸上也不会写个坏字!”那老妇急忙忙地捡着东西,却又埋怨道:“可是你背后的柴刀明晃晃,吓到我的驴。”

  “唉,婆婆莫慌,这边山林我熟,我这便就去把你的驴套回来。”牛郎撂话之后,匆匆扒开树棵子,去追那老黑驴,也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和力气,半山跑了小半圈,方把那老驴拖回了道上,并把老妇扶上驴身,套好缰绳,嘱咐一番婆婆小心。这老妇也不多话,骑驴便走,牛郎一转身,却在脚下土坷中发现一枚黄澄澄的大金戒指,亮得扎眼。

  牛郎捡起戒指,转头狂奔,追向骑驴老妇,大声喊道:“婆婆慢走,你落了东西!”

  老妇调头,见那牛郎捧着金戒,双手奉来;却也不接,只是笑眯眯地说道:“你这后生,心底踏实,万里挑一的好心人。”

  老妇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枚白扇,对着自己一扇,顷刻间彩雾整腾,却见路上出现一只金甲白须的玉麒麟,鞍上端坐一位慈眉善目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笑盈盈地说道:“实不相瞒,我本是逍遥天上至善万福大仙姑,方才只是试探与你。小哥慈悲为怀,恭敬老人,又拾金不昧,本仙姑定要赏赐与你。说吧,你想要长生不老,还是万贯家财,只要你开口,本仙姑定遂你心愿!”

  牛郎惊得后退一大步,发现手中金戒却早变成了一坨黑驴粪,他甩掉驴粪,跪在麒麟座下,慌慌张张地说:“不知仙姑为何来我小李庄?”

  那贵气仙姑说道:“前几本座与天上同伴来这莲花山顶上沐浴,却走失了手下的一个缝衣侍女丙十七,王母娘娘过几日要点名查数天上仙女,我这便是来寻她回去。”

  牛郎听得,咕咚咕咚对着泥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带着哭腔说道:“不瞒仙女婆婆,那仙女便是我家娘子。那年冬夜,我便在山顶遇见了娘子,我家她衣衫单薄,孤苦无依,便将其带回家中,结为夫妇!我们夫妻恩爱,阖家圆满,膝下一双儿女年幼!还望仙女婆婆开恩,成全我们夫妻。”

   “唉……”仙姑叹了一口气,不怒不恼地说道:“小哥你请起来吧!天上王母,神通广大,料想也是如此。所以才派我来试探检验你呀,看你不是宅心仁厚,诚实可靠的老实人。王母大智大慧,慈悲为怀,也不忍心拆散你们合美夫妻。既然你已经通过了考验,那织女娘子便赏与你做一世夫妻!”   牛郎双眼放光,抬头叹道:“仙姑婆婆,此事当真?”

  那仙姑却板起脸来,认真地说道:“只是仙女私下凡间,本是重罪,责罚是免不了的。此后你夫妇,必须日行一善,将功补过。不然上天有眼,洞察秋毫,你们这夫妻还是做不长。”

  牛郎频频点头,听得一脸顺服。

  仙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枚朱钗,柔声说道:“天上织女,神通力大,性格刚烈;你一届凡人,怕是难以驯服。这里有一枚王母娘娘赏赐的驯妻宝钗,只要将其置与织女发间,她便绝不会顶撞与你,此后也不再会有回天之想,心甘情愿贤良淑德地陪你一世终老。”说罢便把朱钗交与牛郎手上。   牛郎皱着眉头说道:“我娘子倒是对我千依百顺,极尽贤惠的。便是她常常惦记着自己是仙女,怕被抓回天上去。若是王母娘娘都答应了我们作夫妻,这钗子倒是不要也罢。”

  “呵呵呵,哈哈哈!”仙姑仰天大笑,指着牛郎的头说道:“果然是愚昧凡人,眼界狭小。小哥儿,你想过没有,你娘子嫁你多年,容颜身姿可以有一丝变化?她是仙界天人,不老不死永葆青春红颜,而你肉身凡胎,盛年过后你垂垂老矣,你可有力气本事,管得住身边年轻貌美的夫人?你若没有宝器防身,怎守得住一世良缘?也罢,你不贪财爱宝,本座也不勉强,你不要,我也可赠予有缘人……”

  “我要,我要!谢上仙婆婆指点!”牛郎攥住朱钗,便又跪地叩谢。

  仙姑又摇着扇子,生如洪钟地嘱咐道:“哦,最后还有一事谨记,你们夫妻有仙缘,遇见神仙之后,三日不可杀生,逮了狐兔雀鸟,鱼鳖虾蟹,定要吩咐你娘子亲手放生。听清楚了没,一定要你娘子,亲手放生!王母娘娘保不准,在天上看着你们呢!”

  牛郎点头答应,磕得一脸灰土,再抬头却不见了道上麒麟仙姑,只见一道金霞彩雾,飘散林间。牛郎瞬间也顾不得砍柴,收拾绳索柴刀,兴高采烈地脚不着地跑回了家,方一进院,却见自家小儿,手捧一条气息奄奄的小黑鱼,美滋滋地正朝屋里走。

  牛郎忙问:“哪里来的鱼?”

  小儿欢欣答道:“风刮来的。”

  屋檐上的黄雀发出一阵叽喳尖叫,窗边小猫也挠爪轻嚎。

  牛郎抬头看看天上太阳,低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赶忙找来水桶,把黑鱼丢了进去,提着水桶,冲进织房,对着机上耕耘的织女说道:“娘子呀,莫要织布了,快提桶,去河边,把这黑鱼儿放生!”

  织女一愣,起身查看了桶中黑鱼,片刻之后轻笑道:“这鱼是不大,但是红烧清蒸,大人不够吃,好歹也给我儿女加菜一碗。”

  牛郎慌慌张张地捂住织女的嘴,劝说道:“娘子听我一回。今日这条鱼儿,必须由娘子亲手放生,事关你我夫妻一世太平!来,我提桶,你随我去河边!”

  织女笑道:“栓牢相公,这般早还家,可是在山里遇见了什么胡言乱语的妖魔鬼怪?”

  那牛郎情急,竟然扑通一声跪在织女裙下,抱着娘子的腿哀求道:“娘子,便是我求你这一回,只是河边放生一条小鱼,又不添什么麻烦!”

  织女提起水桶,看着水中闭眼一动不动的黑鱼,沉思片刻,应声道:“也罢。相公在家里看娃,我这便去河边。”

  那织女自己提着水桶出门,招呼黄雀小猫随行,来到河边,提裙坐在青石上,双手捧出桶中黑鱼,放在膝盖间,却把桶中之水都倒光,又把黑鱼放入桶中,招手换来黄雀幼猫,一并入桶,盖好桶盖,石头压顶;织女拍拍手,起身,迎风屹立河边,便是欣赏起深秋山景,青苍云天。

  那桶在岸上叽哇乱叫晃动了一炷香,织女才掀开桶盖,抓出已经歪鼻斜眼满身血痕的黑鱼,叹道:“此去江河远阔,愿汝自在逍遥。”

  说罢便纵手一挥,把黑鱼抛入滚滚秋洪之中,浪花闪闪,河中浮起一名垂髫女童,含泪对着织女拜了三拜,转眼没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织女转头对黄雀小猫,指着天上说道:“你们没有人家聪明,也比不上人家胆大;是以,趁着此时天晴风好,快点取了衣服,回天上的家里去吧。”

  黄雀和小猫并肩而立,愤而摇头。

  “果然是一对没脸没皮混吃等死的破落户,大难临头之前便是能耍一天是一天。这人间闲散,虚度光阴更是快乐,所以你们永远便是会被人骗来卖去,不得自由。”织女提桶数落,漫步回家。   进屋之后那织女见牛郎在屋内哄逗儿女,便自行烧火做饭,锅内添水加米,烧得五成半熟时,那牛郎突然憨笑着近身,拿着一枚带着花骨朵的钗子,对织女说道:“娘子,这钗子可是好看?”

  织女瞥了一眼那花钗,叹道:“你中秋集上打得金银首饰,我都戴不过来,这又是哪里来得?”   牛郎笑道:“山里神仙娘娘,说我人善心好,赏赐我的。那娘娘还说……嗯……拿了这钗子,需要放生吃素,那王母娘娘,便会成全我们,一世夫妻。”

  “栓牢,你怕是又被山里妖怪的骗了。那王母娘娘,自己都不吃素。”织女接过那花钗,看了看,闻了闻,嗔怪道:“这红花绿枝的太艳,我可不好意思戴,你好好收起来吧。”

 “可是我觉得娘子戴了好看,我便与娘子戴上。”说罢那牛郎便把花钗插入了织女的发间。

 忽有一阵寒风吹开窗帘,三片五片冰花细雪,打在织女面颊,更有砂石冰雹,敲打屋顶。夫妻二人抬头凝望,却只见天昏地暗,外面一片混沌漆黑。牛郎趴在窗台上皱眉发愣,喃喃问道:“说也奇怪,也没见起风来云,天怎么一下子就黑了?”

  织女抱起孩子,对牛郎说道:“相公,快带着孩子去牛棚躲一躲!”

  牛郎皱眉道:“天黑下雪,躲牛棚里去做啥?”

  织女怒道:“栓牢,若是你还想续我夫妻之好,就且听我的!”说罢她把孩子装进塞满衣服被褥的篮筐,提着就冲进了牛棚,对着棚里头埋进草堆里装死的老牛说道:“夯货,到了你大显神威的时候了。”

  牛郎追了过来,埋怨道:“你若嫌那钗子不好看,打我骂我便是,何苦把气撒在我儿身上。这几日我犯懒,牛棚里屎臭熏天的,没法呆人呀!”

  织女却从腕上结下层层红结,交与牛郎手中,轻轻一推,便把牛郎也塞进牛棚,倒插房门之后,大声说道:“栓牢,你带着孩子忍一忍。且是你最怕的王母娘娘来了,那红结便是你我夫妻之情,且不可丢了,日后重逢,我要靠这些红结才能与你相认!——老牛啊老牛,麻烦你护住我相公儿女,哪怕外面天崩地裂,也不要放他们出去。”

  便又转回前门,跑道院外,定睛抬头,却只见那天色纯黑密不透风,却并非积云;只是那村边整座莲花山,被一刀平割,天地之间有一枚青剑一片紫锏,交叉而立,将大山支起,置于小李庄之上。

  织女惊觉脚步之声,猛然回头,却见到那长郅仙女,从竟从牛郎家门之中,轻盈而出,身后跟着低头缩身的缮敏仙女。那长郅仙女右手端着一碗米饭,左手捏着筷子;来到织女面前,用筷子夹了一口白米饭,品嚼几口,皱着眉头说道:“怪不得,原道是。高山流水觅知音。”

 织女脸上一片鲜红,刚想开口;那长郅却又抢话道:“我就知那夙辛心怀鬼胎,靠不住。哼,今天算她溜得快;待我有空,再抓她下饭也不迟。”

  那缮敏仙女气冲冲地说道:“这太古垂壬织女,少说五万年修行,通晓人事之后,更是狡猾诡诈,长郅管事,务必小心!”

  “唉……”长郅仙女转头,把满满一碗米饭交给缮敏,呵斥道:“蠢材,多吃饭,少说话。”

  缮敏仙女接过饭碗,咽了一口口水,拎起筷子便吃将起来。

  织女看着长郅说道:“长郅娘娘,奴婢这便与你回天,恳请娘娘,勿伤黎民百姓。”

  “放心吧,上神之姿,天机密要,岂容凡人随意瞻观。”长郅仙女指着菜园深处,放声喊道:“还有你们俩没脸没皮的东西,还在躲?若是在牛棚里熏得喷香,那么你们天也不用回了!”

  一道金光一道红光闪过,琢耶仙女和窈晖仙女也在院子里现了原形;那琢耶仙女挡在织女身前,昂首道:“长郅掌事,垂壬织女千千万,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为何您不能法外开恩,便成全这一段美满姻缘?琢耶回天之后,日夜焚香抄经,为长郅娘娘万年祈福,是以为报!”

 窈晖仙女也殷声道:“长郅掌事,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您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织女在人间多呆天上一月半月?待那家中男女娇儿长大成人,牛郎百年终老;再提织女回天,也不耽误什么天机要事啊!长郅掌事,这回便算是窈晖求您,如若您能应允,窈晖日后洗心革面,定不再有一星半点违逆不敬,定为长郅娘娘献犬马之劳。”

  “呵呵,哼哼,哈哈哈。”那长郅仙女瞄着一金一红两位仙女,发出一阵冷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你们俩个在人家浪荡了多久,见了什么妙事,吃了什么灵药,学得这般深明大义。只可惜,我也身为奴婢,做不了昆仑瑶池的主,不如你们留着一肚漂亮话,兜住心酸泪,回龟台殿上,人模狗样在王母面前撒欢去。若是你们有理有情,王母自有定夺。”

  那织女也开口说道:“两位仙子不要为我求情了,我自业自偿,我愿回天,交与王母发落。”   “好了,都不要废话了!”那长郅仙女扯起织女的袖子,驾云飞升;琢耶与窈晖只能悻悻尾随,那缮敏仙女又盛了一碗饭,配了些咸菜,刚吃了几口,便也驾云追上,一路上却也扒拉不停,能吃几口算几口。那长郅仙女收了剑锏,一只手抓着织女,一只手捧着山基,高高飞得眼见地上山林房屋都变得蚂蚁大小,那长郅仙女突然转头,贴着织女的面颊轻声说道:“这钗子呀,可真是好看。”

 说完那长郅仙女揉指一挥,便将整座莲花山,倒砸而下,竟是对着小李庄户头上飞去。

 琢耶窈晖发出一声惊叫,织女冷面回头,伸手便去抓那山峰,却被长郅摊手一挡,硬生生扯了回来,那长郅顺势挥出紫锏,对着山头一杵,山石落得更加迅猛,轰然便罩向了小李庄百户人家,山石落地发出轰天巨响,泛出千里烟尘。

 织女被长郅抓住腰带,悬坠空中,看着已经被山石覆盖的小李庄,默默抬头,含泪望着长郅,一言不发。

 琢耶仙女高声喝道:“长郅掌事,吾等皆以安顺回天,你又何苦下此毒手?”

 长郅仙女笑道:“天庭仙女,下凡私通,孩子都生了一堆。此等丑事,若不连根抹去,难道等众仙上奏玉帝震怒吗;哼,难道说,这些琐碎蝼蚁,在你们眼里,比我们瑶池仙女的名节还重要?”

 “非也!慌话!”窈晖仙女飞舞空中,指着长郅说道:“长郅上仙娘娘,你何尝在乎过瑶池仙女的名节?我再清楚不过了,你活脱脱赤条条,分明是嫉妒。你得不到真情欢爱,也见不得别人得到。罢了,想到要与你这等蛇蝎毒妇共处天庭漫漫岁月,便不如也舍得这一身金身仙衣,哪怕草莽为畜,也落得一世清白!”

 说罢那窈晖看了看琢耶,两位仙女点头会意,飞身向地上倒砸的莲花山而去。

  哪曾想,那倒砸落地的莲花山,突然又松动起来,缓缓升起,一道幽颤之声传入云间:“嘴贫眼也浊的贱人们,快来帮把手,老娘……老娘撑不得多久!”

  琢耶窈晖飞落山根,低头一看,却见那一条百丈长的黑鳞大鱼,被山峰树木插得脊背上泂泂流血,却弯着腰,弓着浑白鱼肚,护住了小李庄。那琢耶挥袖,化作为一只九翎金翅皂头孔雀;那窈晖闪身,变为白裘金睛火尾狻猊;一南一北,驮着大山,缓缓挪回了原处。然则大山倒置,草木碎石塌方倾泻,眼见又要埋向河畔人家;那缮敏仙女慌忙丢了饭碗,半空里挥出万丈绫罗广袖,把那碎山连木带石统统一缠,轻轻提起,却又解开银丝绣囊,开口一罩,便把一座莲花山收入囊中。   那织女眼见村庄无恙,深深舒了一口气,突然双眼一亮,反而伸手攥住了长郅的衣袖,冷笑道:“长郅娘娘,这天,我定是要回的。只是我去我留,怕是由不得你!”

  “哎呀,当真是嫁了人养着汉,说话便是有底气。”长郅抬手,指尖抬着织女的巴,盯着着织女眼眶中一丝清泪,柔媚笑道:“既然你在人间,过得如此情真意切,那天,你不回也罢。反正那昆仑瑶池,有你,没你,原本也无甚差别!”

  说罢那长郅仙女,手腕一转,法剑一劈,斩断了织女攥着她身上的半截衣袖;又举手一推,便把那织女掷向人间。那织女却也不闪不躲,飞身下落时,依然仰面盯着长郅,双眼秋水无波,说不尽是恨是愁。缮敏仙女里半空里想去抓那织女,却被金孔雀抢在前头,半空里飞来,接住了织女;那狻猊踏着卷云,摇着尾巴,挡在孔雀与织女前头,咧嘴喊道:“呸!呸!呸!需要与这毒妇纠缠,不如我们这便齐上龟台,去王母殿上,理论一番!”

  云头上的缮敏听得,看了看小李庄边半死的大鱼,咬了一下指甲,转身驾起仙云,急不可待地朝着天上飞去。

  琢耶仙女振翅疾飞,不忘高叫道:“啊,走走走,说道恶人先告状,本宫就没输过谁!”

  那长郅仙女却凝立云端,把剑和锏抛在天上,锋芒对着地下的村庄,冷笑道:“你们能飞的飞,能跳的跳,都滚远了,正好留我在此,把这一地冤孽,打扫干净。”

  孔雀和狻猊绕了一圈又飞回长郅面前;琢耶仙女忿忿不平地说道:“你好歹也是一代仙长,做事何必如此斩尽杀绝?纵使你是王母内戚,可是你就不怕我回去,写下万言奏折,上表玉帝,告你恃强凌弱滥杀无辜!”

  长郅仙女满面愁容地眨了眨眼睛,嗟叹道:“是啊,而后罚酒三杯;我还真怕我吃不下。”   那织女忽然扎紧裙带,把长袖撸起,露出双臂,从孔雀背上走下,踏步入云,对琢耶和窈晖说道:“你们两个,速回天庭去吧,此处没有你们的事了。”

  窈晖仙女吃惊地说道:“织女姐姐,你不是不会飞天行云吗?”

  琢耶仙女着急地叫着:“织女姐姐,这泼妇身具十万天兵神力,武艺高强凶狂霸道——”

  那话音未落,半空里却“啪叽”一声脆响,织女身影一晃,人已经到了长郅仙女身后;那长郅仙女却单手捂脸,玛瑙芙蓉冠歪了一半,散头垂头,阴沉无语。

  那织女笑盈盈地在长郅面前抬手挽发,把花钗插得紧了,明媚万分地说道:“姐姐说得一点没错。何止是这昆仑瑶池,就算是这乾坤宇内,有我,没我,也不会有什么分别。只不过,嘻嘻,便是我的首饰,姐姐看得到,却摸不得。”

  那琢耶与窈晖仙女见那织女掌捆长郅,已经吓得合不上下巴。

  长郅仙女蹭了蹭脸,突然招手传回悬在天上的剑锏,那一剑一锏在她手上越缩越小,最后变成一青一紫两把犄角;她解下芙蓉金冠,弃入云间,把两只犄角插入头顶,双眼一翻,转瞬间黑发变白羽,肩上缓缓撑开一对玉泽翼翅,身上的仙帛法袍碎为飞屑,肌肤之中爆出层层紫金鳞甲;满天狂风之中彤云翻滚,那长郅仙女化为一条吞天噬日的钧天应龙,划着电光雷火,扑向凡间。那狻猊和孔雀这条应龙比起来,如同猫雀;那应龙鼻孔轻轻一喷,便把小鸟小猫吹得不知所踪。那应龙探头来到河边,裂开獠牙巨口,就向瘫在河沟中的大黑鱼咬去,坡上却窜出一道黄光,那李家的老牛跳进了应龙的嘴里,犄角顶着应龙的槽牙,蹄子在应龙的舌头上一番乱踩,应龙狂啐一口,把黄牛远远吐向了西山;应龙刚又伸出巨爪拍向黑鱼,却有一道飞火流星从天而降,却是一个剑齿如刺,遍身金斑的六臂虎头巨人,这巨人骑在应龙的脖子上,两只手中掰着应龙的犄角,两只手掐着应龙的脖子,两只手掰着应龙的翅膀,便把一条巨龙摔向破碎倒塌的莲花山。那应龙鳞身倒扭,也甩尾缠住了虎头巨人;一龙一虎就这样滚成一团,撕咬挠扯中不还把那藕蹄山也顺势推倒,碾为平地。顷刻间,风沙大作之中山河破碎,虎啸龙鸣之中隐隐还夹杂着女子的咒骂;那应龙最终卷起泥沙迷了老虎的眼睛,甩尾把老虎丢出之后,化为一道闪电钻入云间,那老虎也喷出火气,飞天直追而去;弥漫黑云之中天雷阵阵,罡风送下人间漫漫鹅毛大雪。

  良久之后,那窈晖与琢耶仙女,匆匆驾云飞回了小李庄。却见那小李庄村民,在河畔齐聚,一团喜气地正在敲锣打鼓燃鞭放炮。窈晖与琢耶一头雾水地现身云间,那村民们齐齐下跪,千恩万谢。

  窈晖仙女瞄见田边树下,坐在井边抽着烟袋的白头老妇,立刻喊道:“夙辛,可是织女姐姐安然还家?”

  夙辛仙女翻了个白眼,摇摇头,用烟袋锅指着河畔外,飞雪连天的无尽旷野说道:“谁还有那个闲心管媳妇回不回家呀,两座大山都没了,平白多出几百亩地,”

 琢耶与窈晖对视一眼之后,琢耶仙女说道:“唉,夙辛呀,我们也是犯了天条重罪了,这番回天,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况且,这些时日以来,我俩也体会到了人间妙处。不如我们也随你一并逃了,跟着你一起作妖怪去吧。”

 夙辛仙女望着云端上这对好姐妹,抽了两口烟,在井台上敲了敲烟袋,颤悠悠地说:“老娘与其说是想要逃离天庭,不如说是想要逃离你们。求两位上仙娘娘开恩,放过我们妖怪,放过这人间吧!哦,对了,那李家老牛,救我一命,我已经把它捡回院里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们俩说!”

 “太子殿下——”琢耶与窈晖惊呼,双双飞入李家院子。

 夙辛仙女讪讪一笑,装了烟兜,翻身跳井。

 那牛郎李小家中哭声一片,男娃女娃不见了娘,便在炕头上大哭大嚎。那牛郎也跪在瘫在草席上老黄牛身边,痛哭失声得眼眶红肿。可怜那老牛,却被应龙摔断了两条腿和犄角,口鼻流涎,有出气没进气了那牛郎李小见到两个穿得鲜艳贵气一脸蛮横的大姑娘进了家门,更是抱住老牛,死不松手。

  窈晖仙女掀开窗户,探手抱起女娃,琢耶仙女抱起男娃;那俩个娃娃却是见了亲熟一般,立刻不哭。

  “牛郎姐夫,无须慌乱,我们都给忘了,其实你们家也是朝中有人,能助你夫妻团聚,我们平安脱险!”窈晖仙女用红袖子擦着孩子的脸蛋,美滋滋地看着老牛说。

  琢耶仙女也十分笃定地说道:“你眼前这黄牛身上的皮,我们姐妹这两年也试了无数法子,可惜长生大帝的法术,我们都解不开。现在好了,那应龙槽牙,划了开口,终于可以请太子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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