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得慷慨

01.

很早就接到学校的通知,定于6月22日返校,办理毕业手续、领取毕业证书。

我提前一天买好了汽车票,备齐资料,收拾好行李,将充电宝和手机充满电,准备去都匀。

22日清晨,我起了个大早,一番洗漱后,父亲也开了门,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我在屋檐下坐着,掏出手机来看群里是否有通知,打开一看,页面上没有出现红点,顿时松了一口气。

父亲洗了脸,把摩托车从堂屋里推出来,戴着安全帽,载着我就往街上走。

去都匀,须得到邻市(以前是县,相距越三十多公里)坐大巴。从小镇的集市上坐县际班车过去,大约在半小时左右就可以到邻市汽车站。

清晨,坐在摩托车后座上,风轻轻地吹来,有一丝寒意,湿漉漉的头发被风吹得四处向后飘去,像迎风招展的柳叶。

“去吃早餐?”

“不吃了,不饿。”

“不吃怎么捱得住?”

“没事,到学校再吃。”

父亲知道拗不过我,便知趣地不再理会,双眼炯炯有神地盯着路面,刹车、加油门、刹车、加油门、转弯。路是坑坑洼洼的,一下来一个刹车,人的身子随着车的晃动而上下晃动,倘若吃得太饱,说不得会吐得一路都是,想想就可怕。

终于到了街上,我有点不舍,也觉得有些解脱,因为疫情,我已经困在家里大半年,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

贵州的疫情防控算是做得好的了,到目前为止,累计感染了147人,其中有俩人不幸死亡。早在四月左右,很多地方就陆续开放了。在省内走动,不用去村委开证明,也不用隔离;倘若从外省回来,就先得隔离十四天,进行核酸检测。

按照以前,父亲会在街边的狗肉馆里吃一份狗肉粉,但今天他还有事,把我放下后就走了——昨日小组长打电话来通知他去村里领肥料。

这肥料,是州职院出钱买的。驻扎在村里的扶贫干部,包括第一书记在内,有好几个都是州职院的。他们特意从职院申请了一笔金额为五万元的资金,用来买肥料,分发给村里种庄稼的农民,一家两袋。

因为从村委到家里的路太烂,拉着两袋肥料,恐怕不好骑车,所以父亲便托了族里一位叔叔用三轮车帮他一起拉回去。领肥料,必须本人亲自去,所以父亲送我到街上后,就径直去了村委。

02.

路边停着一辆车,恰好是去邻市的班车。

这车约摸开了多年,外表略有磨损。司机是个懒散而吝啬的人,那车已经脏得不行了,外表轮胎上那一块已经铺了一层灰,竟然还不去洗。

我绕到前边,到车门那儿一看,车里空荡荡的,窗帘已经扯了下来,应该是拿去洗了。光透过车玻璃照进来,落在座椅上。如果是在冬天,我倒是挺乐意坐在那张座椅上的,可惜现在是夏天,看到阳光,我只觉得热,恨不得把天上的太阳都射下来。

我从车上下来,左右瞅了瞅,心虚地四处张望,怕被人当做小偷。我站在路边,等待司机到来的空当,忽然看到司机在对门狗肉馆里吃粉。

我慢悠悠地走了过去,同司机打招呼。他边嗦粉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让我到车上等着。我在第一排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系上了安全带,从兜里掏出手机来看有没有人给我发消息。

页面依然没有红点,我叹了口气,同时也有点庆幸,对于成年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那些许久不见的朋友忽然发来消息,不是借钱就是让你帮他“砍一刀”,我实在是厌烦得很,就为了那几毛钱去消耗人情,真的值得吗?难道这个世界人情已经廉价到只值几毛钱了?

每当有人要我帮他砍一刀,我都会婉拒,一来是我根本不用“pdd”这个软件,二来是我懒,不愿意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儿。老实说,比起砍pdd,我更想砍让我砍pdd的那个人。

乘客三三两两地上车,一半的座位有屁股时,司机终于吃好早餐。他一手拎着黑色帆布包,一手抚摸着圆鼓鼓地肚子,上了车,打了个嗝儿,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我从镇上出发的时候,已经快到九点了,到车站,估计到九点半,而车票上的发车时间是十点,尚有半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

车沿着泊油路缓缓前行,不时停下来放下几个人、又装上几个人。

路边是一片产业园,种着成片的水果,最常见的就是葡萄、香梨、西瓜和猕猴桃。偶尔看到几个小摊,卖的是自家种植的西瓜、葡萄等水果。

去年暑假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有两位女同学就在摊子上买了西瓜,跟车的乘务也买了一个。那个卖西瓜的妇人很是热情,乘务应该是她的老顾客,所以她免费送了一块给司机吃。

03.

车穿过闹市,过了县医院和彩虹桥,转入一条宽阔的大道。从反光镜里向后看去,街景一直在后退,树和人都变成了一个小点,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车里没开空调,颇为燥热,我开了窗户,微风轻轻地迎面吹来,很是凉爽。路边一棵不知名的树没了树叶,光枝秃干,颇有几分秋天的味道。

过了加油站,便是汽车站。车从右侧转进去,直接进车站,师傅在驶进去一百米左右远的地方,叫我们下了车。按照惯例,他该往左拐,把车放在车棚底下才对,但他没有,他要开到候车厅外的场坝里去——据悉,他是要去检车。

我下了车,背着包、手上提着袋子,往候车厅走去,时间尚早,还可以在候车厅里休息一会儿。

现在是出行的淡季,疫情又尚未彻底消灭,其他省份仍然有感染者,所以候车厅里很是冷清。当然,也是因为这个车站只是个中转站,从大城市过来的车,都只停留几分钟,捎上几个人就走。

对面长椅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正低着头看手机,看着看着,脸上就露出了微笑。她的旁边有一个手提电脑袋,一个大号的密码箱。

女孩子嘛,对衣着、妆容的要求比较高,带一个大号行李箱也能理解。就像去年寒假从广东回家时与我同行的女孩子一样,除去带一个超大号行李箱之外,她还拿了一个巨大的帆布包装衣服,提得我手都酸了。

一对情侣出现在对面,他们深情地相拥着,后来甚至还互相喂对方冰淇淋,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罢了,我也见怪不怪了,只是想不到他们如此不加收敛,乃至于得寸进尺。

我掏出手机来看时间,倘若大巴没有延误的话,在五分钟之后,我便可以坐上大巴车,躺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吹空调。

这个车站改了一次,之前只有来候车厅有安检,进站之前过一道门就是售票厅,就是说,从候车厅去售票厅也要过一道安检。现在改了,把超市的位置微微向右侧挪出来两米多宽的位置,用来联通售票厅与候车厅。于是从候车厅去售票厅,就可以省去一点时间,只要在大门过安检的时候仔细一点,想来是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的。

这个小小的候车厅,竟然还有二楼,但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倒是不甚了之。我上了一个洗手间出来后,就提着袋子走到场坝里,坐在台阶上,默默等待大巴的到来。

04.

想象美好,现实总是残酷的。

果不其然,大巴再次延误,从我去黔南上学以来,这该死的大巴就从来都没有准时过,每次都要迟到半个小时以上。

我坐在场坝里,伸长脖子望向进站口。发往其他城市的车一辆一辆地驶进来,装上了人,又驶出去,我终究还是没有看到去都匀的大巴。

局促不安的我站起来又坐下、站起来又坐下。因为学校的通知里说,要在今天之前把资料交上去,否则只能等到7月份再去学校办理毕业手续。

时间就是这样,不管你是愉悦还是焦虑,它总是规规矩矩地往前走。不同的是,人对于这两种情绪的主观感受。愉快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焦虑的时候,时间就像被复制粘贴了一份,使人煎熬着。

我徘徊着,徘徊着,徘徊着……久等之下,仍不见来,我有点怀疑是否记错了时间,掏出手机来与车票对照,发车时间是对的。而我从九点五十左右就在场坝里等了,倘若大巴来,一定会从我面前经过,即使我再瞎,也不至于忽略掉。

现在买票去省会,再转到黔南,已经来不及了,倒是可以包一个私家车去,只是不太好找,而且价格也有可能会高到令我难以接受的地步。

我进了售票厅,打算去问问那天卖票给我的小姐姐。我伸出手来,轻轻敲了敲玻璃,示意她停下手里的活儿。

“哎,姐,去黔南的车怎么还没到呢?车票上写十点发车,现在都十点半了耶!”

“可能路上堵车了,你先去候车厅里面坐着嘛,来了他会进来叫的!”

“哦,好的,谢谢您了。”

“不客气。”

听完她的话,我顿时安心了。其实大多时候,我们就是想找一个慰藉,哪怕只是一句安慰或是认同的话,都可以使自己那躁动的心略微平复。

我没有听她的话,去售票厅里坐着,因为我怕等下司机叫的时候,我听不见,以至于延误了发车,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甚至错过车。

从售票厅出来后,我径直往车棚外面走。

太阳出来了,炙热的光照在身上,颇为炎热,我站在车棚的阴影中,与阳光捉迷藏。

皇天不负有心人,看到车从进站口驶来的那一刻,我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假的)。大巴在场坝里停下,车门缓缓打开,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圆润的脸、臃肿的身材,活像一个乒乓球。

他提着一个夹板,上面放着一张表格,这表明他要么是司机,要么是随行的司机兼乘务。他漫不经心迈着不快不慢的步伐走向候车厅,姿势有点别扭,一摇一摆地往前挪,像极了家乡门前路坎下一位老爷爷家养的鸭子。

05.

那个活似乒乓球的男人走了回来,这时我已经上了大巴,车里全是人头,只空着三个座位,且有一个座位是随车师傅的。就是说,有一个倒霉蛋跟我一样在这里苦苦等了许久,想到这里,我顿时有些同情他,也同情自己。

师傅拿着一张表格来登记信息,诸如“姓名,身份证号,行程,手机号”等。这是为了方便联系到人。在前段时间,疫情形式还很严峻的时候,一辆高铁上出现了感染者,因为没有登记信息,导致后续工作颇为繁重。

我在座位上念,师傅在底下用碳素笔唰唰唰地写。写完后,他走了下去,绕过车头,进了车棚,往大门里进去了。

我规规矩矩地坐着,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右边的座位,上面坐着一个女孩子,从面相和衣着来看,应该也是一个学生。她合上了眼,头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以至于浑然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往后面走,后面有座位。”

闻言,我一声不吭地往后走,在左侧第四排看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外面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胖子。他背着一个黑色斜挎包,穿一件白色印花体恤,一条黑色七分裤,脚上是一双某知名品牌的灰色运动鞋。

“您好,麻烦让一下。”

他把翘着的腿放下来,扭动他那臃肿的腰努力往座椅上靠,把双腿收拢,以便于让我顺利进去。狭窄的过道,对一个略微肥胖的人来说,并不友好,稍有不慎就会来个亲密接触,倘若是女孩子,也说不准是谁吃亏,可惜是个男的。

我竭力控制住身体,终于挤了过去。我把袋子放在脚下,背包抱在肚皮上,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玻璃的材质使得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仿佛下一秒就要下大雨。

座椅下传来发动机的声响,略微有震动,这种感觉颇为不错,就像家里磨玉米机工作时发出的声音,虽然吵杂,但很有规律,于我而言,有催眠的作用。当然,比起上课时老师的讲课声,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车缓缓开出去,在出站口停了下来,司机拿着行程单去报备时,一个穿着制服的帅气小伙子走了上来,提醒众人系上安全带。他在车上走了一个来回,眯着眼四处张望,似乎在确认人数,随后拿起手里的对讲机说了一个数字,就下车去了。

司机慢悠悠地走上车,坐在驾驶座上,松了手刹,踩了油门,车就慢慢开了出去。

06.

我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没由来地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丢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如果在平时,我会掏出耳机来听歌,但今天却不想,不知为何,我竟然有些惶恐。

按照路线,大巴会在前面转个弯,继续前行,再转个弯,就到了一个收费站。过了收费站,便是高速,车渐渐少了起来。这段路还算平坦,四周又是庄稼地,所以没有装护栏,看起来跟县城街道上的沥青路一样,只是没有了斑马线、红绿灯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贵州多山,这是公认的,从沿途上的高架桥就可以看出来。一路上,大半路程都是在高架上。高速的两旁,基本上都是山峰、山坡和低谷。

最令我震撼的是,快走到半截的时候,路边的山坡上,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路的两旁种着一大片果树,密密麻麻,绵延不绝。我忽然觉得,在这样的路上骑行,也许是个不错的挑战。

车缓缓开着,眼前忽然一片漆黑,原来是进了隧道,穹顶上安装着两排隧道灯,散发昏黄的灯光。中间有一颗约摸是短路了,忽明忽暗,有点儿像家里白炽灯短路时的情景。

直到现在,我看到灯光忽明忽暗,也还是会觉得灯泡有可能下一秒就会炸掉,碎片会扎到我的脸上,渗人的血流个不停,我疼得嗷嗷叫。

车窗晃动,发出“咔咔咔”的声响,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只是坐久了,屁股疼,又不能站起来,只好像蛆一样扭来扭去,找舒服的姿势。

乌云压顶,大概要下雨了。不过还好,我们躲在车里,风刮不着雨淋不到。自汛期开始,基本上就是连着出几天太阳、下一阵大雨的天气。

在百度上看到,有的地方还下了冰雹,不知可不可信,毕竟现在的人为了博眼球,没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见得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做媒体的人,倘若没有自己的底线,胡编乱造、扭曲事实、跟风,靠一些不正当手段来赚流量,注定为人唾弃。

07.

大巴在紫云县稍作歇息,不过不是服务站,而是出了收费站,到紫云汽车站里。

早在到达前的十多分钟,师傅就同餐馆沟通好,让他们送饭过来,车上有好几个人要了炒饭。至于他是否拿了提成,倒是不甚了之,从后来的情况看,即使没有,餐馆老板应该也是他的亲戚朋友。

以前去广东,经常会遇到这种事。司机不按规定的路线行驶,中途休息常常把车停在私人服务站,里面无论做什么,收费都远远超出市场标准。我见过十五块钱一桶的泡面,与外面卖五块钱的一样。饭菜是二十五一份,更过分的是,餐馆不允许俩人吃一份饭菜,违者罚款五十。

这样的服务站里,厕所自然也要收费,交了两块钱往里走,清一色的半人高的隔断墙,下面就是水泥和砌成的旱坑,里面的样子真的不堪入目。

一行人在紫云耽搁了十多分钟,准备发车的时候,竟然还有几个座位空着,我有些恼怒。辅导员和班长一直在群里催,而我又被困在这里,还要等那几个“谋财害命”的人。

他们有说有笑地上了车,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脸皮之厚,令我叹为观止。

车从紫云汽车站原路返回,又上了高速。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设了路障,我的心顿时一凉,想着:完蛋了,该不会原路返回吧?

值得庆幸的是,车虽然以蚂蚁的速度往前挪,但好歹也前行了,这意味着我距离学校越来越近,还是有希望在今天晚上之前回到黔南的。

车开近一看,原来路障只设了路的一半,另一半还可以通行,害我白白担心,有惊无恐算得上是天大的好事了。路边停着一辆路政的车,旁边有几个穿着工装的人,有的拿着铲子、扫帚在清理路面,有的则是在修剪栅栏中间的植物。

因为路被封,大巴不得不转入另一条车道,与对面驶来的车插肩而过,绕了一个大圈,终于回到正轨。这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车里开着空调,车内车外出现温差,导致窗户上结了一层薄雾,刚好遮挡住视线。

我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用食指在上面写写画画,勾勒出一个奇奇怪怪的符号。

雨渐渐下大,雨点敲打在玻璃上,“砰砰砰”的声音透过玻璃,传到耳朵里来,有点刺耳,但还没有到无法接受的程度。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预备借雨点入睡。

08.

班群里说,因为要布置场地,所以要在三点之前交齐资料,而现在已经到了两点过,我还被困在车里,心中顿时慌乱起来。

途径龙里,在高速上看到一个金灿灿的龙头往外喷水。这是龙里著名的景点之一,在天清气朗的时候,站在龙头下,兴许能看到彩虹。可惜每次路过都很匆忙,大巴曾经开进收费站,放下一个人,然后又匆匆驶了出来。我终究没能见到那一泻千里的景观,不过从远处看去,也很壮观。

深山里,两旁都是山峦,忽然出现一个金灿灿的龙头,它就这样挂在峭壁上,两只角耸立着,嘴巴张得老大,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水流从口中斜斜地淌下来,落到水池里,激起一大片水花。

据悉,该县还有一个占地面积达九万余亩的大草原,可惜也不能去一探究竟。小时候去山坡上放牛时,我喜欢躺在厚厚的草丛上,眯着眼假寐。

上小学时,去学校须得下陡坡,那是一条羊肠小道,路旁长满杂草。族里一位堂兄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喜欢随手扯起来一根草,叼在嘴里,与他相处久了,我也养成了这个毛病。

我想,那么大一片草原,在上面打滚应该不错。想象中,我置身于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地里,从小坡上向下滚,一直滚出去很远,直到精疲力尽,才慢悠悠地翻过身来,背对着草地,望向湛蓝的天上那似马似鹰似蘑菇的“棉花糖”。人、草地、天空在那一刻显得十分和谐,我仿佛真正地与大自然融为了一体。

车缓缓开着,一会儿驶进乌漆嘛黑的隧道,一会儿驶进弯弯曲曲的沥青路,一会儿隐藏在山峦后面,一会儿又在稻田边出现。

在我的家乡,也有很多山,但却没有深入云间的山。高考结束后,我曾经和父亲骑行去广西边界看南盘江大桥,路上就有一座海拔很高的山。

路在山腰,下面有弯弯曲曲的水泥小路,路旁是一条铁路,应该是用来运煤的,因为路旁全是黑色的残渣;上头的山巅深入云间,隐藏在浓浓的雾里,看得不清晰。路边立着一块牌子,上写“此地长陡坡、弯大,请注意来往车辆,避让滚石。”

隔着护栏往下看,对于一个恐高的人来说,不太友好,我恨不得让父亲占另一条道走,在路边仿佛下一秒就会摔下去一样。从这么高的地方摔倒,人恐怕会摔成一摊血泥。

09.

大巴从都匀西开过去几分钟,就是都匀著名的“茶都格尼斯酒店”了。这个酒店坐落在一个小坡上,在都匀算是比较高档的酒店,装修偏北欧的风格,从近处看,更像一个私人度假村。

大一的时候,我曾经去里面做过一次兼职。那天有一个地位高的老人过生日,订了十多桌,酒店人员不够,便找人来做兼职,帮他们上菜,我恰好就是其中之一。一行人,从傍晚忙活到晚上十点,收拾好餐具,打扫卫生之后,留下来吃了一顿大餐。结果回去的时候,差点被关在门外,以“夜不归宿”处理。犹记得那天工作了几个小时,忙得腰酸背痛的,才挣六十块钱。

自大二开始,大巴就不走学校门口那条路过了。司机在茶都格尼斯酒店门口的红绿灯旁停车,我们要沿着另一条路往上走十多分钟,才到学校。

今天事出有因,时间很紧,刚下车我就与三个陌生的女孩子搭了一辆出租车往学校走。我们在学校南区大门前下了车,原来是想让师傅直接送我们到宿舍楼下的,但进口被拦了起来,只好下车步行上去。

我打电话问了交资料的位置,随后就跟一个玩得来的同学走了过去。到宿舍楼下时,没多少人。隔着老远我就看到班长站在桌子边与人交谈,那人是他的室友,也是我的同班同学。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的体恤,一条板栗色的及膝短裤,一双不知名的运动鞋。把手搭在班上肩上,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距离太远,我没有听清。

我缓缓走过去,他们看到我,纷纷打趣。

“哟,大老板来了。”

“呵,你们才是大老板。”

“最近在哪儿发财啊?”

“搁家里躺尸呢?”

“哄鬼哟!”

“真哩!啥也不是!”

我从背包里拿出文件袋,把资料分门别类后放在桌上,末了站在一旁等他们一起找地方住。旁边一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子坐在凳子上,手挽着个帆布袋,不时伸手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

快到六点了,距离辅导员让交资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仍然有人没有来,好在资料不用今天上交学校,还有时间等他们慢慢过来。

我们准备去吃饭了,我走在前头,手里拿着一瓶被别人硬塞过来的矿泉水,后面跟着几个抱着资料的同学。他们要把资料抱到辅导员的办公室里去,因为疫情,即使有辅导员的电话,门卫也只让几个人进去,所以剩下的人则先去市区。

10.

傍晚,我们一行人坐上了去市区的公交车。天上下着细雨,扑打着透明的窗户。我坐在座位上,面不改色地应付着他们的调侃,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看附近是否有物美价廉的酒店或是旅社。

这次返校,一律不允许进入学校,就连发毕业证的地址,都设在了宿舍楼的负一层,且只开放一边,通往宿舍的门被封了起来。况且去年放假的时候,我们的铺盖都扔了,所以只能住酒店或是旅社。出门在外,能省则省,我打算和以前的室友老陆租一个标间,将就一晚。

公交车缓缓开进闹市,我和老陆在他们之前下了车,在附近寻找在网上订好的旅社。那旅社有一个颇为文艺的名字,叫做“西苑宾馆”。

俩人都算半个路痴,找了许久,才找到旅社的位置。从外面看,它跟普通的旅社没有任何区别,常规的标识、大大的招牌。我们走进去后,柜台后一个穿着制服的妇人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用标准的普通话询问我们的来意。

老陆掏出手机仔细地看了看,确认无误后,对那妇人说了房间号。她低头在键盘上敲打几下,随即向我们二人要了身份证去登记信息。过了两分钟,她把我们的身份证还给我们,同时也在收了一百块钱的押金后,就把房卡给了我们。

我和老陆一前一后地上了楼,在三楼角落找到订的房间,拿着房卡对着门轻轻一刷,就听到一道提示音。我们扭了门把,推开门走进去。房间不大,看起来很干净,非常符合卫生部门的标准。进门就是洗手间,里面有热水器、马桶、洗手台、镜子、沐浴露、洗发露、帕子、浴巾等等。

往里走就是房间。桌上放着一台液晶电视,床对面的左上角装着一台空调,桌子对面有两张一米多宽的床。一米多宽,对于我们而言,足够了。

从初中到大学毕业,我们睡的床也只有一米多宽,渐渐的,都习惯了。床上铺着洁白的床褥,一张床各有两个枕头,一个是同被子配套的,另一个则是刻意放进来的,应该是方便人躺在床上看手机,由此可见,这家旅社很注重细节。

按照习惯,我从洗手间开始,先检查所有的设施是否完好无损;然后到房间,看电视和空调能不能使用;最后到床,掀开床褥,看看是否整洁。

11.

无论住酒店或是旅社,都得小心,有的地方可能装着针孔摄像头,一不小心就会上国产区。很多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以此谋利,实在是作死,缺大德,害人害己,难逃法网。

房卡刚插上,电视屏幕就亮了起来,这蓝色的光亮度太强了,颇为刺眼。屋里有些闷,我掀开窗帘,开了窗户,让这个小小的房间透透气。

俩人走了许久,刚下过雨的天空又是闷热的,老陆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空调,把温度调到了二十三度,随后就去右侧的床上躺着看手机了。这与他在学校的生活习惯几乎一样,每天傍晚吃过晚餐后,倘若没有什么事可做,洗了脚他就上床了,实际上我也是如此。

大一下半学期,我特意从网上买了毛笔和水写布,打算写写字,陶冶情操。刚开始图个新鲜,练得很有劲儿,每天傍晚都伏在桌前,写上半小时。周末时,宿管阿姨不查房,我的水写布就铺在桌面上,直到周一才卷起来,放在书架上。

后来练着练着就失了兴致,放在角落里积灰了,倒是班上一个热爱体育的同学,百无聊赖的时候过来找我聊天,偶尔会提起笔来,唰唰唰的写上几个“不堪入目”的字。

他写字太过用力,又不蘸水,常常把毛笔戳得掉毛,我有些反感这种行为,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不好多说,只能扭过头去看手机,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打开窗户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雨。旅社的房间没有屋檐,那雨会吹进来,我只好把窗户关上。隔壁床上,老陆在刷小视频的同时,伸出手来把脑门上的头发往后拨去。他把衣服掀到胸前,露出白皙的肚皮,像村里热得受不了的中年男人。

我靠在床头与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并在微信上发旅社房间的图片给他看,让他放心。来之前,父亲还嚷嚷着要我也给他买一张车票,他说我们回家的时候走另一条路,他想去省会看一看,被我婉拒了。实际上,我清楚地知道,他的目的不是想去省会,而是不放心我一个人来。出发之前,他特意叮嘱我,车站里骗子很多,须得小心。

我有点哭笑不得,二十多岁的年纪,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骗了,但我并不反驳他,只默默点了点头,表示我已知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透过窗去看,路上的人用手遮着脑门奔跑着,踩出水声。

12.

班长与其他两个男同学在中医院对面租得有房子,叫我们过去做饭吃。外面下着雨,之前停了了一会儿。然而,我和老陆刚出大门,就又下起了下雨,只好折返,困于旅社房间之中。

少顷,雨势渐小,二人赶紧出门,往中医院赶去。旅社距离中医院其实并没有多远,步行几分钟,过一个立交桥,就可以看到一块巨大的显示屏,上面滚动播放着文字,那就是中医院了。

从旁边的立交桥往左侧那条道下去,沿街道走过去,人行道旁皆是超市、餐馆、水果店,再过去是一栋旧楼,单从外表来看,就破旧得不行了。

老陆曾经去过一次他们的住处,知晓位置。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后,我们便在楼下等。过道里,两位老人在路边下象棋,銮战已久,未分高下。

大概五分钟后,小钱和之前化了精致妆容且坐于桌后的女同学小范才姗姗来迟,各自撑着一把雨伞。小钱换了一条裤子。在学校遇到他时,他穿的是淡蓝色的牛仔裤,现在已经换成了褐色七分裤。这样闷热的天气,穿短裤会凉快些。

他摘下淡黄的渔夫帽,把脑袋裸露在空气中,只见他的短发理成了寸头,人看起来人精神了许多。一行四人,三男一女,沿着我们来时的路走着,在立交桥下拐向右侧的小路,预备去上面的农贸市场买食材。沿着路上了一段陡坡,就看到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皆是古朴的房屋。这里是都匀著名的“石板街”,我曾经来过一次。

从石板街往东走,不远处即是一个农贸市场。进口处就看到有人摆摊,又大又红的西红柿、外表绿油油的青椒和黄瓜、蝌蚪一般的豆芽、紫红色的三华李。摊贩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有男有女,本地人,热情地同来往的熟人打招呼;没生意的时候,就与周围的同行闲聊。

这个农贸市场还挺大的,每个摊铺上都悬挂着一盏散发着淡红色光的灯泡。里面卖肉类的占了大多数。首先看到的是卖卤肉的摊铺,卤肉大都是猪身上的,还有几只卤鸭卖。往里走,猪肉摊多了起来。摊贩们系着围裙,手上戴着袖套,正熟练地切肉、打包,摊前捆着架子,放各式各样的工具。

鱼摊在市场最深处,摊主是一个妇女,年近四十,一个人在摊位上忙活着,给客人杀牛蛙。

13.

我们在鱼贩子那儿花二十块钱买了一条两三斤重的鱼,叫老板杀好、去鳞、砍块,稍后过去拿。买了鱼,里面无路可走了,四人只好往左拐,在市场里四处闲逛,看看有没有物美价廉的蔬菜。

沿着一条狭窄小道过来,看到摊子上有丝瓜卖,小钱就买了两个丝瓜,老板热情地帮我们削皮。为此,我们又在她摊子上买了一小把小米辣。

女同学小范转过头来问我想吃什么。我其实没有什么胃口,况且里面很热,热得我直冒汗,我只想买完菜赶紧离开,便婉拒了。老陆则是什么都吃,是个不挑食的好孩子。买好菜,小钱让老陆进去拿鱼,他则围在卤肉摊外,买一点卤肉吃。

由于里面太热,我决定出去等,小范也跟在我后面。我们快步走出来,在市场门口角落里蹲着。

那俩人实在太慢,我们在外头等得不耐烦,打电话一问,他们却已经到了门口。正要走时,老陆看到路边有豆芽,遂买了一小把;又在旁边买了两斤青椒和一斤西红柿,薄荷也拣了一两起来。

市场进门处有家卖着酸汤,似乎很受欢迎,排着长队,摊主的父亲还不时从摊后的小房间里抬出来,倒在大盆里。老板一手拿勺子,一手牵开塑料袋,用勺子舀酸汤装在里面,随后放在电子秤上称重。隔着不远,但我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个人猜测,那酸汤一斤大概在两块钱到五块钱。

这酸汤,具体是用什么作为汤底的,我也不知道,从材料来看,里面有甘蓝、白菜、酸菜等等。其实母校老食堂一楼也有免费的酸汤,盛放在一个不锈钢大桶里。我曾经喝过一次,味道怪怪的,对我来说,未免太酸了。

与之相比,学校南区门口那条街上那家餐馆的酸汤就很不错。其实,我喜欢的不是汤,而是里面的免费蔬菜。每次去他家吃饭,我都喜欢舀上一小碗酸汤,蘸着特制的辣椒油吃,十分开胃。

附近的摊子上有嫩豆腐,小钱买了一小坨,准备做道麻婆豆腐。母亲曾经用吃不完的豆腐做过一次,但因为没有花椒,所以味道很一般。没有花椒的麻婆豆腐,就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14.

买好食材,一行人就往出租屋赶去。

回到楼下,那两个下象棋的老人已不见了,连桌椅都搬得一干二净,所以整个过道看起来空荡荡的,又有些灰暗,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八十年代。

班长等三人租的屋子在七楼,我们沿着楼梯慢慢往上爬,终于到了。小钱掏出钥匙来开了门,我们提着食材,放到了厨房里。

我环顾四周,发觉这个出租屋还不错,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只是房租有些高,一千二一个月,还得押一付三,由三个人平摊的话倒还可以接受。

左侧的房间有衣柜,但却是架子床,只有一米多宽,上下两层,这是班长的房间。房间里靠窗摆着木桌,上面放着他的电脑。右侧的房间,床很宽,但没有衣柜,连桌椅也没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大概是他们在取舍之后,做出的妥协。

客厅大概有二十多个平方,东面放着一套木制家具,包括一张长椅、两张太师椅,无论是坐着还是躺着,都颇为硌人。客厅外,靠近居民楼的那面,是厨房。厨房里有碗柜、洗碗池以及两层的灶台。这灶台上面光秃秃的,没有燃气灶,只有一个电磁炉、一个电饭锅和一堆没洗的碗筷——这几个小伙也太懒了一点,难怪找不到女朋友。

卫生间就在厨房左侧,挨得有些近,嗅觉灵敏的人或许接受不了,有洁癖的人就更接受不了了,但我尚能接受,一来我嗅觉一般,二来房屋的租金于我而言,尚在接受范围之内。

卫生间除去热水器之外,还有一个洗衣机,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对我来说,洗衣机可有可无,而厨房和卫生间就必须得有了。

四人在出租屋里待着,预备等班长回来再做饭,因为我们都没有厨艺,做的饭菜难以下咽。

这栋老屋设计得不好,即使在白天,客厅里也是灰暗的,须得开灯才能看清地上的东西,也不怎么通透,所以待在里面有点热。我们开着门,听到对面那户传来一阵犬吠,从声音来判断,应该是一只幼犬,至于是什么品种,倒是不甚了之。

15.

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接着是一双白色运动鞋,往上是一条破洞黑色牛仔裤,再往上是一件格子短袖和裸露在空气中的双臂,最后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和垂在眉脚的头发。

这就是小韦了。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小摞资料,从封面来看,是我们下午交上去的。我懒洋洋地坐在木制沙发上,与小范攀谈,小钱则迎了上去。

“他们还没来?”

“没有。我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学校。”

“哦,你怎么一个人先回来了?”

“在学校太无聊了,我又不会整理资料,所以就先回来了。”

“你抱回来的那个不用交?”

“不清楚,老余(班长)让我抱回来的。”

“哦哦。”

小韦是这里的租客,他轻车熟路地走进班长房间,把那摞资料放在架子床上,随即走了出来。他拿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杯,在巨大的老式电视机旁的矿泉水桶里接了满满一杯水,缓缓举起来,往喉咙里灌下去。

那矿泉水桶连接的是一个压水器——这是为了省钱,他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买了饮水机,到时候很可能带不走,只能白白便宜房东。

厨房的那个方向靠近居民楼,基本上没有风吹进来,空气不对流,导致屋里很是燥热,我坐在木制沙发上,汗水止不住地流。小钱从旁边的柜子上递过来几张废纸,我接过来一看,是班长做的简历,应该是内容有误,所以舍弃了。我拿着它不停扇风,终于凉快了些许。

几人围成一圈闲聊,谈诗和远方,也谈生活。

我:小范,你在哪儿工作呢?

小范:一个小公司,做会计助理。

小钱:挺好,能学到东西吗?

小范:能学到,工作也简单,不会的有人教。

老陆:你主要负责什么?

小范:编制记账凭证、开发票、交社保这些。

小韦:你去交过社保?流程麻不麻烦?

小范:还好,不是很麻烦。

小钱:具体怎么做呢?也给我们传授下经验。

小范:你去社保局,他会给你一张表格,你填了内容,交钱就可以了。

众人:哦哦,原来也不复杂嘛。

老陆和小韦对会计这行并没有兴趣,预备要转行了,而陆龙钱则是去武装部报了名,打算去参军入伍,拿到毕业证后,他就要回家体检了。参军入伍的体检很严格,在去大学报道之前,我就参加过一次,结果被早早淘汰了。

16.

我们谈到创业,苦于没有资本和人脉,只好作罢,想着先工作几年,攒点钱再做打算。

现在地摊经济如此发达,我也有想去摆摊的心思,赚不赚钱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想多磨炼磨炼,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扩充自己的人脉。但一来没有驾照,不会开车,不便搬运货物;二来没有本钱,就搁置了。

几人谈到上学这三年,皆有些唏嘘,玩着玩着时间就没了,好像什么都没学到,白白浪费三年。说没有遗憾是假的。在进入大学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松懈,要每天坚持写一篇日记,每天去运动、坚持看书和练字。

军训结束,我真正进入为期三年的大学生活。说真的,我有些失望,因为这个学校的所有设施,都没有到令我满意的地步。它没有高楼大夏,最高的楼层就是六楼,没有电梯,普普通通的六人间,比高中好一点的架子床,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衣柜、书架。图书馆小得不成样子,里面的书也跟古董似的,全是杂志、科普文之类。

学校唯一一个出众的地方就是那个勉强大的池塘,偏偏里面还散发着不可名状的臭味。我常常怀疑学校下水道里的水全都排到了池塘里。每每从池塘边上的桥经过时,我们都捂住口鼻走。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我看来这个学校除了大一点,别无是处,甚至在管理方面存在着很大的问题。

刚上大一那会儿,我认认真真地学了,预习、做笔记、复习,所以还算有点基础。晚自习的时候,很多人都拿着手机玩,我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看书,觉得格外充实。

我的大一过得很艰难,首先是与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闹翻,偶尔在路上遇到都躲着走。其次是因为家庭——我的存款不到两个月就花光了,而父亲低估了大学的开销,没有给我打生活费,我又不好意思问他要,只好四处借钱,负债累累。

当然,我并不埋怨他,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

为了还债,寒假我就和表哥去了广东,在手办厂里干了一个多月,挣下四千多块钱,光是还帐就花了两千多。到家后,我身上只剩下不到一千。

17.

人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能强大,一合群,就成了半个废物。你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做事儿,因为你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逃避,总想着去玩。

一年过后,我的心开始乱了,对学习也没有之前那么热爱。我每天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床上。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无论你慵懒或是努力,它都是公平的,不会多给你一秒,也不会少给你一分。

思绪纷飞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我们的唏嘘,大家面面相觑。小钱起身开门,陆续走进来三个人,首先是班长老余,然后是副班长老瞿,最后那位穿着短裤、留着寸头的人就是老贝了。

他们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堆资料,同之前回来的小韦一样,拿去老余的房间里,放在了床上,随即出来和我们聊天。聊了没一会儿,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挺晚了,大家都没有吃饭,老余和老贝就钻进了厨房,准备晚餐。

而我呢?实习总结中的评语不合格——学校要求手写,然而之前通知里没有明确要求,所以同学们的评语全都是打印的,只好返工。学校的办事效率和管理一向存在着很大的问题,通知一天一个样,一份资料来来去去要修改好几次。

为了应付学校,班长老余从辅导员那儿拿来了有她签章的A4纸,要求我们把电子档抄下来之后,把原来的替换下来。全班同学分布在市区周围,有的人甚至还在广东,叫他们过来自己写是不现实的,那么,便只好由我们代笔了。

众人中,只有我和老瞿的字还算过得去,这个工作自然落到了我们的头上。特殊原因导致我的脑子很乱,根本没有心思写,但为了能让大家顺利毕业,我只好耐住性子,坐下来一份一份地抄。

老瞿收了班长的电脑,把桌子腾出来给我们用。按照学校的要求,每个人的实习总结要交两份,他们抱过来的时候,顺序已经弄乱了。考虑到工作量大,我叫了几个同学进来把每个人的实习总结找出来放在一起,方便我们抄。

人多好办事,没多久就整理出来了。我和老瞿把那张小小的办公桌抬到窗户边,打算一边吹风一边抄,这样凉快些。房间里只有一张凳子,我就去客厅抬了一张椅子进来。老瞿从他的背包里摸出来几只碳素笔,扔在了桌上。

准备得差不多了,我们开始动笔。

18.

窗户开着,耳边传来楼下车辆经过的汽笛声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发出来的声音,颇为嘈杂。倘若要我关上窗,忍受这无边的燥热,我也不愿,那么,这嘈杂的声音也就可以接受了——即使不能接受,也要迫使自己接受。

我和老瞿端坐于办公桌前,开始动笔——这才是噩梦的开始。我首先拿到的是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的实习总结,评语的内容自然千篇一律,没什么亮点,而且毛病很多,甚至还有错别字、句子不通顺等情况。那个女孩子我是知道的,学习在班上名列前茅,平时做事也是很细致的,兴许是工作太忙,以至于出现了这些小毛病。动笔之前,我特意与她沟通了一下,在获得她的同意后,我帮她改正错字,并修改了语病。

后来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福利了,一来是因为工作量太大,如果不抓紧,可能会抄到天亮;二来是因为问题很多,根本无从下手,所以只好照着他们的电子档,原封不动地抄下来。

不知道是不重视还是不会做,班上很多人的实习总结都有问题,最低级的错误就是排版。辅导员发布的通知里,文章、标题、字体都有明确的排版要求,按照他们的排版来看,班上至少有一半的同学需要重新做实习总结。不过,这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了,我只要保证我的实习总结没有问题就可以了,免得被别人说多管闲事。当然,看到一些语病和错字,我能改的就尽量帮人家改。

实际上我的实习总结,也是改了又改,内容倒是没什么需要修改的,主要是排版,因为电脑和手机格式不一致的问题,我特意跑到镇上的照相馆里去修改,改了好几次才打印出来。还好那天是傍晚,没有多少人,要不然就非常麻烦了。

明天拿毕业证,即使这个时候提出来,想必也没有人会去修改,只有等到辅导员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才肯动手。这便是人的天性。

拿到五花八门的实习总结,我有点哭笑不得,就像给小学生改作业一样,他总能给你整出新花样来,只是这个新花样虽然有趣,但却没有意义。

老瞿在我身旁唰唰唰地写个不停,而我则有些拘束,总要先看过一遍,再慢慢动笔,毕竟这关系到毕业证书的发放,容不得半点马虎。

19.

因为离窗户有点远,而我们又是坐着的,身子和头都比窗户低,根本吹不到风,所以很热,我只能一边抄一边揩汗水。桌子不大,如果要挪到窗边去的话,老瞿就得坐我对面,这个办法是不可行的,会挡住灯光,视线不好,容易出错。

我又叫了老陆过来帮忙,我们写完一份,就递给他,让他帮我们整理、装订。正奋笔疾书时,班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原来是饭做好了,大家都在等着,于是我们就打算先吃饭,吃完再接着抄。

从早上到现在我都没有吃东西,只在路上喝了一瓶水。我没有胃口,也不饿,但怕等下回旅社的时候饿,又没有东西吃,就想着随便扒两口。

我们来到客厅,菜已经上齐了。大玻璃碗里装着下午买回来的鱼,它被做成了红烧鱼块;一道清炒豆芽、一小盆炒粉、一道苦瓜炒鸡蛋、一个卤肉,摆了满满一桌。

我坐下来接过小钱手里的一次性杯子,里面装的是椰奶,抄了很久,嗓子有点干,喝些润润嗓子也不错。我往嘴里灌了一口,味道还不错,牛奶的味道比椰汁的重,基本覆盖了,喝起来跟普通的牛奶差不多。至少我喝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小碗里就一小坨饭,这是我自己去舀的,没有胃口,舀太多就浪费了,况且没煮多少饭,恐怕不够吃,菜倒是做得足够多,起码还能吃一顿。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下去买的白酒,老陆和老贝一人倒了一杯细细地品。我不喜欢喝酒,所以即使他们一个劲儿地劝,我也没有端上酒杯。

小钱想参军入伍,后天就去体检,酒自然不能喝,班长和老瞿也没有喝,至于小范,就更不能喝了——女孩子喝醉了不安全,即便这些都是相处三年的同学,但知人知面不知心,须得小心。

我匆匆扒几口饭菜就回了房间,去窗户边吹风,休息一下再慢慢赶,反正已经写了一半。没过多久,老瞿也走了进来。考虑到明天还得赶早去学校,今晚必须睡一会儿,所以我们就开始抄了。

俩人谁也没有说话,默默地抄着,门外传来老陆和老贝喝酒碰杯和其他人起哄的声音,气氛颇为快活,倘若不喝酒,我也挺喜欢这种氛围。

20.

夜已深,窗外下起了雨,俩人于卧室内奋笔疾书,其余人于客厅高歌。一道无形的门,把两个世界隔开,各不相干。

将近十二点,我们才抄完所有的实习总结评语,又把它们装订好整理起来。明天须得早起,我准备回旅社了。微醺的老陆尚能行走,不用搀扶。我们俩人走在前头,小钱陪去找住处的小范跟在后面。到了楼下,我们分道扬镳,一伙往立交桥方向走,一伙往反方向走去。

我和老陆慢悠悠地朝着旅社走去。虽然已是深夜,但是这里还是络绎不绝。昏黄的灯光、来去匆匆的行人、飞驰的汽车,很是热闹。

到了旅社楼下,前台那个妇人仍在忙活,不时往键盘上戳几下,又低头在抽屉里寻找着什么。都是为了讨口饭吃,皆不容易,这让我想起来去年寒假在广东电子厂上夜班时的情景。

我刚上一周白班,过了元旦,就开始上夜班,刚开始还好,觉得挺舒服,晚上工厂领导都下班了,所以管得不严格,做完了手上的活儿就可以溜出去玩手机。后来时间俞久,就不行了。

早上八点下班,回去反而没有困意,听着轰隆隆的机器声,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才睡着,晚上八点以前又要起床上班。有一天半夜,我在工位上干活的时候,都差点睡着了。

最可怕的不是上班,可怕的是孤独。休息的时候,走到休息区,听着老员工的闲谈,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忽然很想念那些许久没有联系过的老朋友。掏出手机来一看,消息倒是有一大堆,全是群消息和平台的推销,那个你始终想念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头像变成了灰色。

刚到房间,窗外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俩人一前一后洗了澡。老陆喝了点酒,袒胸露乳地睡了过去。下着雨,窗户不能打开,所以屋里很是闷热,我开了空调,怕他着凉,起身去给他盖被子,没一会儿就被他掀开了。

电视用遥控器关不了,也没有个开关,一插上房卡屏幕就亮着,很是刺眼,须得侧身睡。我很想拔掉房卡,但没有空调又很热,只好作罢。

人生就是如此,你想到得到一些东西,就注定要失去一些东西,不管你是否愿意。

我躺在床上,玩了会儿手机,才有了困意,终于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21.

早上一觉醒来,已是八点过,顿时有点慌张,打开班群一看,群里没有丝毫动静,安心了许多。

打个电话与老瞿他们约好时间去学校,一问,人家已经做好准备,打算走了,叫我们赶紧过去。俩人匆匆忙忙地爬起来穿上衣服,抹了把脸,提上行李,准备去退房,然后直奔班长的住处。

我们在旅社大堂耽搁了两分钟,交了房卡,退了押金,才匆匆出门。按照昨天的路线又走一遍,来到楼下,象棋摊还没支起来,过道空荡荡的。

俩人爬上七楼,敲了敲门,无人应答,打电话一问,他们已经到了学校,遂原路返回。在楼梯上碰到了同样来找他们的小钱和小范,几人下了楼梯,在楼下打了个车,就直奔学校方向而去。

在路上就下起了雨,越来越大,好在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雨小了不少,况且颁发毕业证书的地方离路口也不算远。匆匆下车,俩人撑一把伞,往颁发毕业证书的宿舍楼下走去。

现在的雨伞大都做得很小,只适合一个人躲雨,两个人撑一把,就显得有些拥挤,从伞上掉下来的雨,滴落在我的肩头上,渐渐淋湿了衣裳。

刚到宿舍楼下,就看到有保安在场地里查健康码、消毒、发放一次性口罩,学生排着队,有秩序地往前挪。为了方便学生,宿舍楼前的那条路已经封闭,路上规规矩矩地摆放着一些遮阳伞,不知作何用途。

我和老陆一前一后走着。我打开微信里的健康码,给保安看过之后,乖乖地伸手出来,让保安喷了消毒液,领了一个口罩,径直往里面走。这消毒液,酒精的味道很是浓烈,应该用的是医用消毒酒精,且没有兑过水。

我们看到班长就走了过去,跟他们站在一起。班长和团支书拿着毕业清单,让同学们扫上面的二维码,如果扫得出来,资料又齐全,就可以拿毕业证;如果扫不出来,要重新打印资料后才能拿毕业证;如果资料没有交齐,就只能等到下个月补齐之后再回来拿毕业证书。

我是个例外,我的资料有点小问题,已经同辅导员沟通好,只要回家后,弄了寄到学校就可以。

他们把毕业清单放在凳子上,一张一张地扫,扫得出来的放在一堆,扫不出来放在另一边,在群里通知挨个他们重新去打印。我的没问题,自然就拿到了毕业证。

22.

拿到毕业证的已经离开,没有到手的还在等待。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中午,由于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餐,现在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所以我和老陆打算先去吃饭。

俩人淋着雨穿过沥青路,在路坎上的小超市里买了两把雨伞后,过了红绿灯,转入一个小巷子里,去了以前我们经常光顾的那个小餐馆。

老陆有点事要做,我先过去等他。餐馆里人很多,围了好几桌,这是因为颁发毕业证就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而整个年级的人都分布在周围。

他家的生意一直不错,老板人品也好,经常给我们抹个零头什么的。只是因为防疫,学校全封闭,想必这段时间生意肯定不好,说不得忙完这几天,又会恢复成门可罗雀的样子。

又来到这里,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略微谄媚的老板、扣搜的老板娘,换了几茬的员工——这次是一个年轻小伙,从面相看应该与老板有关系。

老陆很快就来餐馆与我汇合了,俩人从十二点等到下午一点过,饭菜终于端了上来。我们点了两菜一汤:一个青椒炒牛肉,一个干煸四季豆,一个白菜粉丝汤。这都是我们经常吃的菜,他家的白菜粉丝汤非常不错,蘸着辣椒油吃很可口。今天的青椒炒牛肉就做得一般,牛肉似乎没有腌制过,还有一丝淡淡的腥味,但尚能接受。

老陆昨夜喝了酒,又袒胸露乳地睡,兴许感冒了,精神状态不好,随意扒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我一个人在盘子里挑挑拣拣,很是满足,本着不浪费的好习惯尽量吃。

吃完后,俩人打了个车去市区。我看着围墙内的学校诸多感慨,三年的时间就这样匆匆消逝了,如果不出意外,我已经是最后一次来这个小镇上了,可惜还没有同那个熟识的年轻老板告别。

车缓缓向前开,雨缓缓地下敲打着玻璃,远处的山被大雾笼罩着,我以前竟然没有发现它的美。

对于这里我只是个过客,我匆匆地来,匆匆地去,来去时背着的都是同一个黑色双肩包,不一样的是,我又老了三岁。

忽然想起父亲送我来报道那天的情景,恍如隔日。一个年轻小伙走在前头,一个中年男人跟在后头,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朝着生活走去,只留给岁月一个背影。

23.

车向前开去,一切都成了回忆,美好的还是糟糕的,开心的或是难过的,永远保存在大脑深处。

夏天夜晚,我曾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对面的食堂,中间隔着那个尚未翻新且散发着不可名状味道的池塘,那些来去匆匆的人像一只只流浪狗。

秋天,我喜欢躺在南区足球场的草坪上,望向天上璀璨的星河,那里曾是谁的梦想?是否有人借着漫天星河,许下一个白头偕老至死不渝的愿?

南方的冬天很长,大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偶尔出几天太阳,我就去草坪上晒太阳。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耳机里放着歌,我轻轻地跟着唱……

老陆家在三都,距离市区不算远,为了省钱,今天他就回去了。我们坐车往市区赶,到了市区他直接去汽车站,而我则是去班长的出租屋借住一晚,明日一早去赶回家的大巴。

昨夜下了暴雨,路上有的地方滑坡了,封了路,只能往左边车道走,山水淌到路上,使路上积水严重,但不深,尚且可以通过。行驶十余分钟终于进了市区,老陆下了车,我独自前去出租屋。

师傅在中医院门口把我放了下来,我又往回走,上天桥然后又下天桥,沿着人行道,往那栋破旧的老楼走去。迈着步子,沿着台阶,按照记忆,上了七楼。他们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上,许是忘记拔下来了,我正准备敲门,小韦拉开了门。

“牛啊,钥匙都不拔下来!”

“不知道,是老余忘了吧。”

“哦,你一个人在这儿?”

“对,小钱回家去了。”

“唉,老陆也回去了。住得近就是好啊。”

我走进去把行李放在那个硌人的木制沙发上,随即自顾自地接了一杯水喝。班长等人还没有回来,所以屋里很是冷清,加上光线不好,有些灰暗,就像外面那阴沉的天空一样。

下午,我坐在沙发上,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没有外人,就两个年轻小伙,我便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半躺着把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

小韦贴心地从房间里拿了一个枕头出来递给我,让我塞在扶手上,这样脖子不会太疼。昨天睡得晚,我躺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24.

朦胧中,一道声音传来。我立即惊醒,坐起来望向门的方向,从柜子底下抽起来一根木棍,以防不测。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咔嚓”的声响,门就被缓缓推开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汗水,双腿不由得瑟瑟发抖。

“我去,你这是干嘛?”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原来是班长。不对啊,班长怎么会出现在我们租的标间里呢?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疯了?我租的房子啊?”

听完这话,我环顾四周,才发现我的确是在他的出租屋里,看来我睡晕乎了。我放下手里的木棍,走向洗手间,打算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

班长进了房间,但他没有关门,正当我诧异的时候,老瞿走了进来。忙了一天,大家都很累,他们去躺着了,全无睡意的我坐在椅子上看手机。

墙上的钟表转动着,转动着,直到傍晚,他们才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我们准备去昨天那个农贸市场买菜。在外面的餐馆吃也可以,但自己做总归要放心些,而且几个人一起做饭也比较热闹。

昨晚吃的是鱼,今天的荤菜换成了鸡肉。班长又买了一些蔬菜拎着,随后就回去了。走到立交桥下,众人才想起蚊香没有买,便折返回去在路边的超市里瞅了两眼,买了一瓶饮料和一盒蚊香。

有意思的是,超市老板家里有只猫,我们进去的时候,听到它在叫,四处看了一下,却没有发现,想来应该藏在楼顶上或者货架夹缝里。

按照习惯,回到出租屋里,大家总要歇会儿气,毕竟一口气爬上七楼,对我们这些不常运动的人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班长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悠哉悠哉地躺在沙发上,边看手机边喝着,活像村头的老大爷。老瞿是个闲不住的人,刚到房子里,他就去听课了。自去年他的专业考试滑铁卢后,他变得更加刻苦,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严格的计划,包括什么时候学习、吃饭、睡觉等等,排得满满当当。

他是一个刻苦的人,也很自律,我一直非常看好他,但或许是学习方法有问题,专业考试他竟然没能通过,这倒是挺令人遗憾的。

我想,倘若我高中时有他一半自律,也不至于来到这个市郊的小镇上混三年,可惜没有如果。

25.

阴沉沉的天空渐渐被夜幕染成了黑漆漆的一片,只有霓虹灯散发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映在天空中,使天空变成淡红色。

众人休息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那么,便开始准备做饭吧。昨天太忙,一灶台的碗筷都没来得及洗,我收拾的空当,老瞿拿着一个锅把蔬菜清洗完毕放在小盆里备用。

厨房的水龙头颇为高级,我从来没见过,这个“高级”倒不是像某些服务区卫生间的水龙头那样,手一伸它才肯出水,只是颇为新颖,但放的时间有点久了,不太好用。

厨房水龙头里的水没有经过热水器,想要用热水,须得拿盆去洗手间里接。不靠谱的小韦接了一点点水就端出来了,我只好将就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洗洁精也没有了,只能往里面灌水后倒在盆里用,勉强有几个泡,看起来不那么寒酸。

我刷了碗、洗了锅,把灶台腾出来让班长炒菜。他们没有用燃气,这对送燃气的师傅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因为扛着一个煤气罐爬上七楼,肯定得累个半死。

电磁炉旁有一个插板,就放在窗台上,有点吓人,我总担心窗外的雨会飘进来,淋到插孔里,到时候一路火花带闪电,吓得人瑟瑟发抖。

我出了厨房,与班长插肩而过,在客厅的角落里找出那瓶饮料,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地往喉咙里灌,终于解了渴。

厨房里传来烟味——班长已经在炒菜了,油溅起来老高,吓了他一大跳。没过多久,菜就端上了桌。今天的餐桌上多了一个女孩子,是班长的朋友,同一届的学生,也是回来拿毕业证的。

那个长相普通的女孩,谈吐很有意思,略微腼腆,吃得很斯文。实际上我们也有点拘束,倘若这个女孩不在这里,我们就可以光着膀子吃饭了,那样也能凉快些。

今天的菜与昨天有明显的区别,大都是我爱吃的,红烧土豆块,炒四季豆、啤酒鸡以及一道我亲自做的拍黄瓜,上面洒的是白糖。可惜没有汤菜,再煮个白菜就非常完美了。

以前每次去老瞿那儿做饭吃,我买菜的时候,都会买一两根黄瓜去做道凉拌黄瓜,再买一颗白菜煮汤,这是标配,手里还有闲钱时,我们还会在学校对面的小型农贸市场里买一只烤鸭。

记得有一次老瞿买了一口袋土豆。于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去蹭吃蹭喝时,吃的都是炸土豆。那东西蘸着五香辣椒面吃,味道还可以。

26.

一顿饭吃下来,满头是汗,后背也浸湿了。那个陌生的女孩子终于走了,我们得以解放,迅速脱掉上衣,拿着纸做成的扇子往身上扇风。

众人知根知底,好像没什么可聊的。老瞿又回房间躺在班长的小床上听课了。我坐在椅子上,对面是小韦。我们的家乡不在一个县,但距离不远。他家在册亨巧马,我之所以知晓这个地点,是因为幼时姑姑家在巧马镇坡脚乡的山坡上有一栋自建房,他们曾在那里生活了好几年。

父亲曾带我去过一次。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提着红色的塑料桶,母亲背着我淌过一条河,我们沿着小路走上去,尽头就是姑姑家。从远处望去,有个小女孩背着一个小小的背篓,正在花生地里拔花生,那是姑姑的二女儿,而她的大女儿,小时候就寄养在我家的老房子里。

因而,我对巧马这个地方很是好奇,有缘的是,小韦的家乡恰好就在巧马镇。我与他约定,回家后一起出去找工作,到时候合租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既可以省钱,也可以互相照料。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个熟人在身边,出点意外也有帮衬。

班长送那个女孩子下楼就回来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想到明天还得起早去车站,我洗了个澡就躺下了。

四个人,只有两张床,我占了个便宜,跟小韦睡大床。以前是老贝跟他睡,但下午老贝就出去了,说是去喝酒。要不然,我今晚也不会在这里待到深夜,早就躺在宾馆的大床上吹空调了。

门外的蚊香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味道,虽然不好闻,但好过被蚊虫侵扰。窗外下着雨,噼里啪啦地扑在对面房子的瓦上。自22日来黔南后,这雨似乎就没有停过,今天去学校的路上,看到市区那条河的水位又高了不少,河水浑浊,气势磅礴、风风火火地向前奔涌而去。

贵州多山,出现山体滑坡、泥石流的几率就跟喝水似的,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这给许多人的出行和工作带来了不便。我的家乡就因为时常发生山体滑坡而被划分成了地质灾害区,寨子里专门规划了一块地来作为紧急避难的场所。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年家乡几乎没发生过山体滑坡,也有可能是我不常在家不了解情况的缘故,不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27.

清晨,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成了习惯——我总是在闹钟响起之前醒来,或许是大脑不想让它自己受太多刺激吧。

我爬起来慢慢套上衣服裤子,习惯性地走到窗户边往楼下瞅。晨跑的人、买菜的人、提着早餐边走边吃的上班族,表明这个城市正在渐渐苏醒。

对面中医院二楼的大银幕上依旧滚动着医疗常识,提着包的人正往里赶;三楼那间,有一个身影打开了窗户,如我一般把头伸到窗外,两个人看到对方后,各自不动声色地把头缩了回去。

现在是七点半,距离大巴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昨日我特地问过他们,得知汽车站离出租屋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不用打车。怕赶不上车,我没有浪费时间,赶紧去洗手间捯饬自己。

洗冷水脸后,我清醒了很多。我望着镜子里的脸,有些许陌生,好像这只是一张面具,它或喜或悲,都只是一个表情。

我拿起沙发上的行李仔细检查,看有没有遗漏。从广东回来那次就因为没有检查行李,我丢了一条裤子和一个帽子。我一直以为带回家了,找了许久,才从他们口中得知落在了工厂宿舍。

自那次以后,我就变得有些疑神疑鬼了,刚出门就总觉得自己还有东西没带,就停下脚步,再查看一遍行李。我拉开背包拉链,一样一样地找,毕业证、奖状、资料、雨伞、钱包、剃须刀、充电器、学生证,没有什么落下的,都在背包里。然后又拿起背包旁边的袋子大致翻了一下,因为这一袋子全是衣服,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即使丢了,也不心疼。

一番折腾下来,将近八点,我得抓紧出发了。穿上鞋后,我把那双尺码偏大的拖鞋放回嵌入式的鞋柜里,转身从沙发上拿上行李,轻轻地打开了门,悄悄走了出去。

出租屋中,他们睡得正酣。蚊香还剩下一小圈,依旧在冒着青烟,它一缕一缕地没入空气中,失去了踪迹。

我关上门就走,谁也没有叫醒,打扰别人睡觉实在是不可取的事。在学校时,宿舍楼里的喇叭每日清晨就响,早上有课的人还好,没课的就遭了殃,一早就被广播吵醒,很难再睡得着。这是我最反感的一点,我特意在学校表白墙上吐槽过这事儿,不知道有没有人回复,我没有特地去看。

28.

我按照他们给我灌输的路线,徐徐往车站方向走。我的身旁有各式各样的人,他们衣衫褴褛或西装革履,他们或喜或悲,他们艰难地活着……

没有下雨,这勉强算是好消息,我不用撑着伞在人群中穿梭,被挤来挤去,以至于拿不住雨伞。

路边的小店开了卷闸门,老板准备营业了;大雨过后,环卫工人拿着扫帚和铲子在清扫路面上的碎石;出租车师傅沉沉地打了个哈欠,开了窗,让凉风吹进来,使自己清醒清醒;一个西装革履的心事重重的年轻人提着包,急匆匆地走着。

走到额头冒汗时,我终于看到了红绿灯,不远处即是汽车站,门口汇聚着许多人和车辆。相比之下,家乡邻县的汽车站就寒酸了许多,虽然它申请成了市,但无论是人口,还是发展,都比正儿八经的市要差上不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进了车站,周围大都是学生。我猜其中有不少是我们学校的人,因为附近只有两三个大学,而我不曾听说其他学校也是最近几天拿毕业证。

我过了安检,径直走向自动售票机,取了票,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就只去候车厅的超市买了一小瓶矿泉水,带着路上喝。

我在厕所遇到同学兼室友老张,他也是今天回家,我们的目的地几乎相同,但不是同一班车,他的票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发车时间——九点,说明他那一辆,可能是加班车。在乘客较多时,车站往往会增加一辆车,算是中巴,座椅间的距离比大巴要宽,坐着更舒服。

老张叼着烟,一手挽着背包的背带,一手插在外套兜里,这是他标志性的动作,像一个刚出社会的打工仔。比起我们,老张更老成,人脉也广。有谁能想到我们的分别是在厕所,这有点滑稽。

我提上行李,检了票,径直离开候车厅。我在熟悉的车位找到了我所乘坐的大巴,把车票给司机看后,在车门前登记信息。

我上车寻找座位。靠窗座椅上坐着个同样带着口罩的女孩子。她规规矩矩地坐着,脚下同我一样放着个行李袋,上面的收纳盒里是一些小物什。我认出了封面,那是一种药物,具体是治疗什么的,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29.

身旁的女孩子递来一盒草莓味的口香糖,我婉拒了。她打开来倒了两粒在手心里,随后扬脖子送进嘴里,这个动作似曾相识。我想起来了,父亲吃西药时,也是这样的姿势——他从抽屉里摸出来一大把药,闭着眼往嘴里扔,喉咙鼓动几下,又赶紧往嘴里倒水。

车缓缓开出去,熙熙攘攘的车站、高大的立交桥、五彩斑斓的彩虹桥、繁荣的万达广场,一幕一幕向后飘散。自改道后,大巴就不从学校门口过了,而我自然也不能再隔着玻璃看学校了。

车缓缓开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思绪飘散。首先想起学校教学楼下的桂花树、后山的果林、食堂楼下用三轮车卖橙子的老爷爷;然后想起市医院附近的牛肉粉店、发传单累了休息的公园、那棵长势正好的棕榈树;最后想起那趟五块钱的公交车、那个做教师职格证考试的中学、机关单位前铺满地的枫叶。

它们一幕幕地从我的脑海中划过、划过,直到被覆盖后,消失在深处。我又想起那个秋天的街道上,那道兴许酝酿了许久的问题:“你说,叶的落,是树的不挽留,还是风的追求?”

当时,我含糊地回答:“不知道,兴许它想自己掉呢?”过了很久,我才读懂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想来,有些遗憾,那时候我再勇敢一点就好了。

一切都成了回忆,我会很快忘记吗?还是记住很久?下次再来这里,是多久之后呢?一个月?一年?十年?我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那天,我做了一场梦,梦里我跟大学同学出现在初中的学校里,布景却是高中的模样,这预示着什么呢?

这场梦很短,我仿佛还是一个刚升入初中的孩子,开心了会笑,受委屈会哭。我喜欢走到计算机室旁的阳台上,望着家的方向,那儿是个小山坡。我一直觉得,翻过那个山坡,我就到家了。

这是一场无声的告别,我用三年换了一张薄薄的纸、一段刻苦铭心的回忆和几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忽然想起七堇年在《七夜谈》里的那句话:“校园在我背后吱吱嘎嘎关上了大门,那些闲散的年轻人,轰的一声作鸟兽状散,各奔东西,都不见了。”

这不正是我们吗?鸟兽、各奔东西,很是应景。有不舍吗?没有吧?人生不就是这样吗?聚聚散散,再正常不过了,表现得慷慨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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