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孤寂之隧道穿过流年。
很久以前,我住在一处荒僻的山野,山腰间一座古旧的屋舍,篱笆小院。四外是莽莽的草木,有一条羊肠小径下到山下,最近的村镇要走十五里。山下一条野河,河湾一处处深潭,岸边几株桃树,桃花飘落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树下钓鱼,脚下的草丛里一条死蛇密密麻麻地爬满蚂蚁,从张着的嘴巴进进出出的。有时一两只青蛙从草丛扑通扑通跳进水中。我盯着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一个女人拖拖然走过来,一身黑衣,黑巾蒙面。
你还在等设么呢,彼岸之门就在下面,跳下去,跳下去就重生!
我....在....等什么?还是在等谁?
凡人总是难以超脱生死的象限。她瞥了我一眼,眼神中三分怜悯,三分鄙夷,然后翩跹一跃,没入水中,一点水花也不曾溅起。
鱼鳔晃动,拖动鱼竿,我将杆拽起,拖起来一条一尺长的黑鱼,在草丛里不断地挣扎跳跃。
我按住它的身体,将鱼钩从嘴巴取出,将它丢尽水中。潭边腐烂的枯枝败叶咕咕冒着起泡。夕阳洒在水面,如同蒙上了一些朦胧的红晕。山坡上松涛阵阵。起身收杆,山谷里有个声音回荡:借君竹杖与芒鞋,径须从此去,深入白云堆。
2
狂风骤雨过后,街巷狼藉,被摧折的杨树枝叶压在地面。一个半胱老头坐在墙边,泥塑一边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望着对面墙根。里面的垃圾桶边,一个老妇将半个身子探进垃圾桶翻找垃圾。穿着红色背心的保洁环卫木然机械地扫着街。
胡同深处传来一声狂暴的叫骂:日你妈,谁吐痰在我电动车座上!
麻雀叽叽叫着,在屋顶跳来跳去
麻雀是欢愉的
突然心生一个热情的愿望,变作一直麻雀。
3
一条视频说人生活在真实世界的可能性只有十万分之一
一条视频说人工智能将取代90%工作
一条视频说每年几百万节企业倒下,几千万人失业
一条视频说现在的世界形势跟二战之前有许多相似之处
一条视频说,一个家庭要做好现金贮备,也要做好一定的生活物资的储备
.......
孩子坐在移动马桶上拉屎....
女人坐在桌边啃一个硬馒头...
繁华大街上的喧嚣从平房屋顶滚滚而来
4
胡同里,电动车无头苍蝇一般乱窜
焦躁,似乎要将前面的一切碾而过
遛狗的妇人牵着三只狗,慢悠悠地,一手夹着烟,从容吸一口
三轮车挡住一汽车了,两个司机下车理论,互相用胡同腔问候
后面堵了一大串
一直乌鸦在树梢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空去中弥漫着躁动
5
大街上,人潮汹涌
年轻的男男女女,奇装异服,涌到一座故旧的建筑前搔首弄姿,举着手机,欢谑!
骑手们焦躁粗暴的铃声似乎不能打扰他们,懒得挪动分毫
颇有几分末日之前的狂欢
颇有几分末日之后僵尸的聚会
街边老瞎子的二胡咿咿呀呀,撕扯流光
一个破锣一般的嗓子嘶嚎着: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6
大楼内,密密麻麻的工位
工蜂们
如泥偶一般盯着桌上的机器,铸成一体似的
死寂,如荒野一般阒无人声
冷气,森森地侵入骨肉
意识连接到外面,广阔,然黑洞洞,一层层铜墙铁壁。
一条望不到头的迷宫,云雾缭绕
许多人,分散开来乱撞,聚合到一处啸嗷
没有亮光透过来
7
阿衡问,未来会怎么样?
远方的路,走近了才知晓
阿恒说三十几岁仿佛活了很久很久...
阿衡说彼岸是什么样子
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
阿恒说他要去远行
收拾了一个重重的行囊
飞鸟从空中掠过
留影如虹
8
从30层楼的楼顶往下看
大街上,车如甲虫人如蚁虫
层层叠叠的楼宇森森周列
神鬼的多米诺骨牌?
城市,废墟之后重建起来,再摧为废墟
鬼神的人间游戏?
一个女人拖拖然靠近,一袭黑衣,黑巾遮面
你还在等什么
一跃至彼
我还在等什么?
一杯醇酒,一根好烟
9
孩子坐在花坛边,看着广场上蹦跳追逐的其他小孩。清瘦的脸上看不到意思欢愉,眼神流露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疲倦和困惑。一个接一个的课外班抽干了他的快乐,母亲的无时无刻的焦虑传导到他的身上。
可怜的孩子,我不忍心从包里掏出跳绳逼他一遍遍地跳。
女人间的忧虑是可以传递的。身边站着的两个女人叽叽咕咕地聊着孩子升学的事情。
忧心十几年之后的事情有什么用呢?
女人说,孩子的现在塑造她的将来,一步迟,步步迟,一步亏,步步亏。一切都是为一份好工作做铺垫。
弄到最后,孩子不过是他爹的翻版。
工作两个字经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广场上,几个老汉围一个圈踢毽子,腰腿灵活,身手矫健!几个老妇人慢悠悠地遛着狗。
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
我在手机微信上处理工作,像无时无刻被支配的机器。
10
一双冷漠的眼神射出刀子一般的光芒,两双,许多双,如万箭穿身
窒息,溺水搬沉重的窒息
睁开眼睛,浑身汗透
....
无可救药的失眠....
11
屏幕一片飘绿,屏幕后是人身虎首、人身狼首、人身骷髅首等神鬼的盛宴,桌面上,血淋淋人截断的人的躯体、断手、断脚、胸腔、臀...他们皆着盛装,有的是黑色燕尾服、白色领结,有的是名贵的绸缎晚礼服。他们胸前围着洁白的餐布,用刀叉从容地切着食物,优雅地送到嘴里,再呷一口上等的红酒,唇齿间滴血淋漓。
服务的男女夜叉,进进出出,用食盘传送酒肉,并清理走啃剩的骨头。
宴会厅外面,哀嚎一片,一个宽阔的铁围栏内,十几个巨形夜叉举着鬼头打到排头砍人,割草一般,小号夜叉将倒尸体抓住只管往前一丢,外面一队夜叉收拾,剔除内脏,清洗尸体,切成一段一段,往宴会厅送,一派忙碌。
一只惨白的鬼手从屏幕伸出,薅住我的衣领往里面拖...
12
阿恒说,走了很远的路,有时在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踟躇独行,白昼日影作伴,夜间月影相伴。走着,感受自己的存在,渺小但真实...
很多年未曾有过...
野兽的双瞳,比陌路之人多一点好奇,多一点友善..
阿衡说,也许可以走到过去,重塑未来
13
黑衣女又来,凛凛的眼神闪过一波一波的冷傲
你还在等什么?你羁绊太多,背负太多。她带着明星的责备的语气。
啊,我还在等什么,还有什么值得等待的
物竞天择,适者存活,我不是将要优化掉的吗
红尘滚滚,逃不出的命运,尔曹身与名俱灭!
密密麻麻的工位,工蜂们阒无人声地忙碌着
楼顶的阳光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迷宫一般的街道,渺小的人、车
变换的光影中,万丈悬崖一脚踏空,人往下坠,自由落体,人间失重!
14
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轻松,躯壳血肉模糊了,灵魂自由了,没了禁锢,飘荡在空中。一些人围了过来,隔着几米远盯着,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没什么可以留恋的了,没什么可以等待的了。
在一道道蓝光中飞速穿梭,彼岸悠扬的仙乐隐隐传来。
死亡是重生的开始
15
七月,天气极为溽热,即便到傍晚也不见凉爽。昏头昏脑地干到吃晚饭,食堂人多,在园子里转一转,到30号楼的背面。停车场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大楼影子斜斜地铺在地面,以前这个点大楼人会在楼影中打羽毛球、踢毽子,锻炼身体什么的。自从月初楼顶跳下一人之后,很少有人在背后活动了,仿佛是躲避某种晦气吧。这是今年整个园区跳楼的第三个。之前的是我们楼的,在一个知名的网络技术论坛里叫阿恒。我看过他发的几个帖子,水平还算可以,据说是被老板各种PUA之后想不开,跳下来的,当时全园区的打工人还自发纪念他,点白蜡烛、送花,奉上各种外卖。圆方组织了几十个安保阻止活动,各个公司也命令禁止,谁参加谁滚蛋,后来大家把阵地转移到线上来,搞得声势浩大,不过文章什么的很快也被平台封了。阿恒还没成家,老家年迈父母,还有一个在南方打工的妹妹,自然无法发出声来,据说很快就跟他公司达成一笔补偿协议。行业不景气,保住饭碗难,众人兔死狐悲的闹了一阵,终究怕公司查到自己,遂偃旗息鼓了。
第二个死者据说是个老销售,季考没完成业绩,HR叫他滚蛋,没有N+1,在楼顶喝完一瓶白酒,一跃而下。年纪大了,在想干点什么不容易了。而他有事家庭支柱,上有老下有小的,想不开,就跳了。我自己的切身感受,没了收入来源倒不是最主要的。最怕的是处处遭白眼,尤其在熟人哪里 ,他感觉自己很没有,是个累赘。心理无时无刻不在收着煎熬。我曾经失业过一段时间,清楚这种感受。他死前心理一定非常挣扎,知道崩溃。
没有人,显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来。我到这个园区工作不久,没见过这个人。园区十来幢高楼,大都是一些拿到钱的能享受到一定的园区政策的技术公司。加班时常态,不加班反而不正常了。人多工作少的情况下,你不加班有的是人想加班。没事也得耗着。这人死得更加悄无声息,园区和公司对处理跳楼已经很有经验了。跳下去不久被发现之后,迅速将试到附近医院太平间停着,这边各个公司严令禁止员工在网上评论此事,甚至议论也不行。不过死人的事谁不私下聊几句。
公司有个老家伙说。这人是个技术大拿,死之前就脑子就有点混乱了,在那个技术论坛发了一堆莫名奇妙的文字。说得颠三倒四。他可能得了严重的抑郁症。
时间很快将这些生死的痕迹抹平了,就像水塘里丢进来一个石子,涟漪一会儿就平复了,再都一个亦复如是。一粒石子永不可能填满一个水池。
不知何故,每次我路过这几个坠落的地面,我心头涌起一股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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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逼仄的房间内,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低头在一个小本本上写着什么。桌前,一个女人躬身向着他,脸上带着焦虑、愤懑、不安、无助等神情。不时有人推门看一眼,走廊里乱哄哄响成一片。
一个一个来。白大褂语气中带着怒气
抬头望了女人一样:最好住院治疗!可是现在没床位了。
女人瞥了我一眼,眼神带着绝望:我该怎么办,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上面还有四个老人!
白大褂叹了口气:现在精神出问题的人多得很。我自己也是。过两年呢医疗大模型正式运营,我们的饭碗也没了。
我立在窗口,天色灰蒙蒙一片,飘起了雪花,隔着玻璃窗,我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