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

闹钟是定在早上六点三十整的。

七点半我自然醒来,发现手机静音,起身举起闹铃看了看时间,掀开被子冲到到洗手间准备刷牙。洗好脸后顾不上蓬乱的头发,我抓起用衣架挂在房间墙壁上的一套校服,往自己身上塞。快要七点四十,我在想怎么解决早餐。想起昨天晚上在放学路上买的脱脂巧克力球,放在厨房的柜子上。

我经过客厅去拿牛奶,瞟到餐桌上有几个白色碗,上面放了煎好的香肠和荞麦面味增汤。我愣了一下,走过去端了端盘子,有分量,不是假的。我再去客厅门口看了看,好好地反锁着。玄关放了我的三双鞋,两把长柄雨伞,其中一把伞尖在滴着水。我看到角落处一双横竖摆着的女生皮鞋,顶端有水渍,和其他三双整齐干净的鞋形成极不和谐的对比。

我听到厨房有响声。把一只手背过身后穿过走廊去看,是锅,锅里有炖菜,滋滋冒着热气。刚刚路过客厅时没发现灶台开着小火。

背后洗手间旁的浴室门忽然打开,白色蒸汽里走出人影,长发湿漉,身型和我一样高,正用白色浴巾在头上乱揉。蒸汽逐渐蔓延开来,那人把浴室门啪嗒关上,然后朝客厅走来。体操服,我看到她只穿着红白体操服,看我一眼,把毛巾披到椅背上,然后拿起铁锅旁的汤勺搅合起炖菜。

我把手从背后伸出来。

在身后问她,你早上洗澡?

她没回头说,清早去楼下买菜的时候下雨了,没带伞,身上被淋湿。回家的时候又买了把放玄关了。

她是用中文回答我的。

我看着她用盐瓶倒了些调料下去锅里,然后用汤勺舀起用两个便当盒盛起来,端到桌上,转身去一边的电饭锅里用白色勺盛饭。我继续看着她打开锅盖把煎锅里的鸡蛋卷和小香肠分两次装进盒里的小格,然后盖上盖子,饭菜的香味经久不散。盛着早餐的盘子摆在原位没有动。她抬头看着我,意思是问我为什么还没吃早饭。我于是问她,你该不会在饭菜里下毒了吧?

她站在桌对面把双手放衣服上擦了擦,没有说话。

学校的日本同学问我,今天怎么吃手制便当?

我竟然答不上来。我是不是要和他说,自己忽然多了个姐,而且是直接出现在家里。

我往身旁窗外看了一眼。之后我和他说自己以往吃的鲑鱼便当在楼下超市断货了,昨晚自己尝试着做了饭,发现还吃得下去。

他欸了一声,低头又啃了一口面包。

其实我都知道,日本超市加工食品里最不缺的就是便当。

40分钟午休结束。下午一节国文一节化学,然后是三点半到六点的社团活动。我没有参加社团,一个是没有合适的,再一个是最近要打工。想要入手联想的一台轻薄本,售价65000多日元。社团楼和教学楼用风雨桥连接着。放学在学校大门玄关处换了鞋,然后在校门口等同样没有社团的几个朋友回家。他们住得较远,坐电车才能到高田马场站,甚至其中一个还住在板桥,要坐电车穿过丰岛才能到新宿,单程半个多小时。

太阳还没落下,雨应该是刚刚停了,天际一片稀烂的阳光,浅埋在阴云后面。我看到石板地面暗淡湿漉,浅浅的水洼倒映模糊的天空。校舍旁两排松树刚修过枝,深绿的色调同样湿漉,水珠满挂,剔透晶莹,生机勃勃。

她从桌旁走前来,用食指在我额头上狠弹了一下。

我是你姐,她说,早餐放心吃,死不了。

我发现她其实差了点。我比她高一个天灵盖。

我找来两副叉子,卷起荞麦面问她为什么关我的闹钟。她反问我闹钟为啥定那么早,吵到她了。我叉起一根香肠加快塞进嘴里。我他妈是学生会干部,周一早上要开会,你看看现在几点了?我待会儿准被骂死。

我故意边嚼边说。她好像没听清,但在桌对面白了我一眼。

我一边往嘴里塞早餐一边问她买食材的钱多少。我希望还完钱不会再看到她,连同玄关处带水渍的女生皮鞋,那柄滴水的雨伞,还有她在这间高田马场四丁目处的2LDK内存在过的任何痕迹。

她说萝卜西兰花土豆荞麦面香肠还有鸡蛋这些基本食材花了1200日元,还买了些水果香蕉。说完我即刻丢下叉子去旁边的书包里找钱包。翻找中听到她静静吐槽,说我家里连一点蔬菜都没有,水果也只有橘子葡萄,调味料也都差不多用罄,简直不是人住的。我俯着头说自己不会做饭,一般是买超市的熟食加热来吃。早上没来得及整理书包,凌乱的教科书和键盘杂乱,好不容易翻到钱包却掉到地上,我伸下身子去桌底下捡,起来时后脑被狠狠撞到,桌面被顶了起来。

我捂着脑袋忍了一会,抬头看到她在对面蒙着脸笑,上半身颤个不停。

我没做声把钱丢给她,然后起身准备出发。她忽然站起来朝我脖子伸手。我拎着书包后退半步把她抓住,然后问她想干什么。她面无表情的抬起脸,说我的校服领带彻底系歪了。随后用另一只手帮我揪正领结处。我没有动,任凭她跨过桌子在我锁骨前的衬衫上揪来揪去。

弄好后我又看着她吃完最后一口早餐,然后把碗都收拾好丢进洗碗机,顺便再吐槽我这种不做饭人怎么会在厨房装洗碗机,然后走去房间深处关上扇移门不知在干什么。过了会儿她穿着女生校服走回客厅,拎起书包走到玄关处换鞋。

我在她身后说,你还没把钱拿走。

她回头来又白了我一眼,然后用鞋尖在地板上磕了磕,拉开门说,待会儿去开会迟到你就称你姐发低烧了,你要照顾她。然后她拿着那滴水的黑长柄伞走了,没有关门。

过了会儿周围恢复宁静,洗碗机微弱的水流声轻微荡漾在室内。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七点五十,会议开始四十分钟了。阳光夹杂雨洒在家门前公寓走廊上,我看到地面产生一道模糊的彩虹,然后被云阴打散。

我想了想,去房间拿了新的一盒皮筋,抽出一根再把盒子放进包里,然后边锁门边绑起头发,像往常一样出门。

都立户山高中,在高田马场东边,走路二十分钟,骑单车十分钟。在路上我觉得心情挺好的,好像酣畅淋漓地做了一个梦,结尾平淡,过程乏味,情感充实。虽然最近也的确在做梦,但是未有过现在这样的满足感。

要说为什么的话,就是梦醒了,除了往常去学校带着的书包和电脑包,还多了个便当盒。

在路上黑川问我待会儿有没有时间。我看了看表,将近四点钟,打工时间在六点。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这不明天就期中考了嘛,想再请我辅导辅导功课。另一侧的中野君拔下耳机表示赞同。我想了想,答应了。

在车站附近一家叫Luna的咖啡馆坐下,我翻了翻书包,发现不见钱包。我想起来早上走得急落在客厅桌上了。我再拿出电脑包,支起iPad和触屏笔,抬头和对面两位说,不好意思,今天忘带钱包了,要不晚点你们来我家办读书会?黑川把教科书放到桌面上,对我说没关系,这次让他请就行了,就当作上次辅导的回礼。中野戴着耳机没听到,自顾自正在打开凌乱的笔记本,上面写着中国初中三年级的数学笔记。我说好,随后记下咖啡钱打算明天还给他。

他们在对面写,我在这边用iPad看书,大多是思哲书,喜欢塔勒布,喜欢查理芒格,喜欢赫拉利和戴蒙德,喜欢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喜欢他们活得清醒并富有创造性和独特的眼力,喜欢他们坚持热爱一件事情之单纯和理性中的不理性,这其实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

黑川忽然问我数学练习册第八题怎么写,我说代入公式是第一步,然后好像还要变形。我抽出包里在国内买的背记册,翻到一页给他,说上面全是这次考试范围的数学公式。然后我说我数学最差,还有能不能不要对中国人有这种奇怪的偏见,自己目前还是以死记硬背为主。黑川把眼睛移开本子和我对视,然后我们爆笑起来。中野摘下耳机愣愣地看着,然后问我在看什么,我止住笑说是色情漫画,他啧了一下举过教材来问我日本历史上有哪几个思想重要发展时期?我说你去问永田广志啊,他写的日本思哲史是彻底把我看晕了。混蛋认真回答我啊,中野举着耳机嚷道,黑川还在笑,问我是不是真的在看黄漫,我说等一下发箍笑掉了现在捡起来。

吵闹中店内进来一帮女生,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我无意看到了她。早上太着急,竟没注意她身上的校服。我转过头问黑川认不认识那个女生,我稍微指去,他眯眼看了一下回答好像是今天转校来的学姐,长得好看而消息在年级间传得很快,果然大家都是看脸。我没有做声,继续用触屏笔在屏幕上圈画,假装在喝咖啡。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侧女生们的聊天声平息。我想了想,看一眼表发现已经接近五点五十。打工的书店就在附近,叫芳林堂,车站东面一栋写字楼里面,一同在里面的还有两三家课外辅导班,就是私塾,还有两家餐馆,一家折扣店。

我说我要走了,起身收拾顺便祝他们两个期中考进步。

进步个鬼啊,这家伙上次考试数学不及格被假期补课,我是英语不及格。中野指着黑川又看了看自己。我笑笑没说话。所以你在复习什么?国文和历史!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杉田老师绝对饶不了你,黑川说着,正在用文具收集桌上的橡皮屑。走之前我特意避开她在的那桌女生,推开门听到黑川在身后喊道,郁,这次绝对要推掉年级第十啊!我颤了一下,还是回了声嗯。那是我在班里的梗,因为身为学生会干部总分却总是挤不进年级前十。我不在意。我侧目看向她,她正好也看向我。对视几秒后推拉门铃铛的声音响起,是有顾客进来,我趁机走出去,迎面而来雨丝的清凉。

又下雨了。初夏,雨水频繁,昨天查天气预报,发现写着“太阳可能在休年假,云雨可能在补年班”文字挺有意思的,但真正下起来就没意思了。东京这时候倒较少广东那样的持续暴雨,但好像更难停下,并且淅淅沥沥,一连好几个星期阴晴交替,湿度波动极大,容易让人生病。几天前我去楼下买了些药。每次都这样,其实倒没有真正生过什么病。一切准备都是展示对自我的珍视,然后继续在不知觉中伤害自己。

雨水细腻,夕阳像化了的脓摊开在天边,电线杆和延伸极长的黑色电线背光,像是某种瘦削浓黑的缩影穿梭在视野中各种楼房之间。我看到逐渐亮起的街灯,可能是乌云临近的原因,今天比往常更早,水洼在水泥路面上泛着光,干净深绿的植物在两旁挂水沾露,好像夜色过早降临而任何人都还了无睡意。

我看现在走不行,而且雨还在缓慢变大。我再次透过橱窗去看她,只见她正准备起身,手里拿着带出门的那把长柄伞,和朋友说了什么,她们一起看了我几眼,然后咯咯笑起来。坐她对面的女生跨过去对她耳语了几句,然后戏谑地拍了拍肩。

我转回身把手伸进雨里,过了会手掌淋湿,我把它举到鼻子前闻了闻,随后在裤子上擦干净。我在闻雨水的味道,然后尝试着将它编排进某种秩序里,从而获得一个完整的记忆和画面,补足脑海中那块空虚焦虑的空缺。

她走过店门前,拉开橱窗和我并肩站在咖啡店外长排的雨棚下。她一边问我带伞没有,一边对身前蒙蒙的雨浪做起撑伞动作。我说,没什么,打工要迟到了,日本人做事很守时,会被店长骂的。给我来撑伞,我比较高。还有,打完工是八点,有时候会晚些,那之后就算下雨你也不用来接我了。

我也没想过去接你。快走吧。

我接过雨伞感受伞柄冰凉的温度,好像她的手心不曾拥有过流淌的血液。

路上我一直避免踩到水坑,因为穿的正好是运动鞋,本来想打完工在家附近的小河边跑几圈,当作考前减压。家里有简易跑步机和沙袋,几组小哑铃和瑜伽垫。来日本前国内有办了健身房年卡,还没到期,日本健身房又太贵,想起来怪可惜的。她一路上平稳地走着,皮鞋踩过一个又一个深浅的水洼,肮脏的雨水溅到黑色长筒袜上,她也没有说什么。我事先把校服外套放进包里以免打湿,身上只穿着白衬衫。校服长裤是黑棕色的,条纹状。

芳林堂就在旁边两条街之外,走过去其实五分钟都不用,但和她一起感觉很漫长。途中我几次想要提醒她走快点,雨下大了。但看到她湿透的袜子和皮鞋,便把话又咽了回去。走到写字楼前,扶梯处我拦住了还想继续往前走的她。我说上面是书店和私塾,你要上去干嘛?她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看着我的脸示意我低下一点头来。我凑过去,她耳语,刚刚咖啡厅坐我对坐的女生说你的发型特别但挺帅的,想要你的联系方式。我把头抬起来装作没听到。车站前人来人往,潮湿波澜的路面留下每个人的脚印,以不同的纹路,去往不同的方向。商店招牌发出的光在透明雨伞表面不停折射,像是夜雨中每人都偷了一片光,带去自己居住的昏暗的深处。

我问她为什么杵着还不走。她说自己的自动铅笔芯用完了。

我说往下走有一家CHIKUHO文具店,你去那儿买个够吧。

她收起了伞,问我有没有看过一篇叫《光明堂》的小说?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打工的书店叫做芳林堂?

她说她曾经常进出那家书店,因为里面有收录那篇小说的书,里面每一篇都读到让她眼眶湿润,书名叫《飞行家》,而且特别有篇…

我说那你就去光明堂看个够吧,我已经迟到了。

听罢她却忽然转头对我笑了笑,显得很伶俐,随后抬手挠了挠我的头。

我没说话。

之后她走了,啪嗒啪嗒的皮鞋继续踩着啪嗒啪嗒的水洼顺着人群隐没。我站在原地想了想,才上去书店,绕过柜台到后面的员工室换衣服,白色衬衫,黑色衬裤,黑色围兜,带子系在腰后,肚子前面的口袋放几支铅笔,统计表和备忘录,用来记录逾期未还的图书和疑似丢失的图书,另外还要负责在打烊前整理好所有书架,把记录提交到柜台处。

书店在三楼,挺小众,卖的书也很杂,人文社科到国内外文学作品,还有杂志和小学生国中生的练习册,另外还有时政新闻的资料。没有漫画,纯是一家书店,毕竟这里不是市中心。

今天打烊时我整理着货架,脑中忽然闪过她侧站于我时的面容。从外表就能猜到她不是日本人,不是说不够精致,是脸型没有那么圆润。眼眸更加明锐,快及腰的马尾扎得非常干净,露出同样干净的后颈。理着理着忽然走到中国文学区,我理所当然地开始抽空寻找那本《飞行家》。那本小说集我其实也看了三四遍,其中看得最多的是《宽吻》和《间距》,两者都不下十遍,这其中也有字数不太多的原因。书店的灯熄灭了一半,只留下几个正整理的书架头顶几排暖黄光线。我回忆起那时看完一遍就哭花一次脸,泪是热的,却五味陈杂。

最后我还是找到了那本书,在第三排书架的中间,竟然是新版,封面蓝白。我抽出来走到正整理柜台的店长身前问能不能就这样把它直接买走。店长是个很瘦的年轻人,带粗框眼镜,父亲是曾经的店长,近两年退休了。我看到他拉下口罩挠了挠头。其实送给你也是可以的,这本书上架半年很冷清,你看是新版很干净,其实是会定期对书籍进行保养。说罢他拿过来就要用纸袋子装起,我说还是付钱吧,也要六百日元,不然有点不好意思。他很镇静地摆手,然后把纸袋子端正地递给我。店长说,你是爱看书的,我知道,所以照顾好它。虽然有点莫名,我还是接了过来,然后抽出书把纸袋子整理好重新叠在进门处的取袋区,那里有一排自助付款机,刷信用卡,纸袋另费。

我寻思着考完试回来时再给店长送点什么吧。记得有次下班和他闲谈时了解到他喜欢吃咸年糕,那就整点特产送给他吧。

下楼已经是八点半,人群依旧熙攘,我在雨棚下的自动售卖机买了茶,看四下无人,于是倚靠着橱窗快速翻看起《光明堂》。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吧,我看到不知是死是活的少年重新带着姑鸟儿穿过着东北硕大的影子湖面。柳丁复仇了,将对破碎的家庭的恨付诸在那把短刀上,并且捅死了假牧师,然后同样被黑鱼缠绕继而永久沉没在影子湖最深处。艳粉街变得极其空荡,干净洁白,下不尽的雪填充了空虚的生气,少年依旧相信和姑鸟儿回到家后,能看到父亲已经从外地回来,正歪在炕里头熟睡,炉火温热,屋外的雪也会跟着暖几分。

我继续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后才感觉到冷。雨夜气温骤降,风夹杂着吹过,刺骨地穿过衬衣好像是要把魂都勾出来。我把外套从书包掏出来穿上,伸手感受了一下雨水,发现并不算大,于是跑到就近的Seven-Eleven 花500日元买了最便宜的一把伞,就是透明雨伞,两个好处,一个是便于在日本普遍狭窄的人行道上更方便看到周围情况,再一个是耐造,塑胶做的伞面,不容易弄破。我在熟食区停留了一会儿,故意没有买便当,也没有买晚上的打折饭团。

走出店门又被冷风夹杂雨糊了一脸。然后我想起放学忘记拿走单车了。但走回家二十分钟,其实也不算太远。

回到家发现门没被锁着。进客厅果然看到她正歪在椅子上看手机。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玄关换鞋放雨伞,顺便把她的鞋也摆正。我摸到鞋帮还是湿的,于是把它们拎起来。

姐,我说,你鞋子我拎去阳台晒着了。

她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她说晚饭帮我留在锅里了。

锅?哪个锅?

电饭锅啊,不然还给你放煎锅里啊。

我说好,揭开电饭锅盖,看到里面层叠地码着一碟秋刀鱼,一小盘回锅肉和一碗上海青。我愣了一下,凑近去闻,是有味道的。

她说她要回房复习了,让我快吃饭。我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碗沿,温热的,电饭锅底下铺了层一指节深的水。我关掉电,感觉很亲切。大部分日本人会选择把留下的饭菜连同盘子用保鲜膜装着,就这么放在桌上,不一会儿就凉了。可能是学校正好有微波炉的原因,我至今还没有适应吃凉便当。

我戴着耳机边吃边听知识点。饭菜味道很好。早晨时太着急,没有刻意尝试食物的味道。吃到后面我觉得自己也真可以试试做饭。我忽然感觉脖子后面被人揪了一下,回头看是我姐。她一手拿着一套睡衣一手拿着一小篮护肤品,自上而下看着我的眼睛。我摘掉耳机问她干什么。她说在房间叫了我很多声都没应以为我死了。我说去你的吧说事儿。她说,我制服鞋不是湿了嚒,明天你借我双鞋穿去呗。我说可以,让她去玄关挑一双。她拿了那双白色的帆布鞋,那是我网购在打折期间买的。

我看她坐在玄关穿上试了试脚,有点长,但很搭配她略纤瘦的身形。

我问她考完试要不要去买双鞋,她坐着边脱鞋边说可以。

然后我问她为什么晚饭没有纳豆,她说楼下超市刚好卖完了。

最后我问她叫什么,她顿了一下。

我同学都叫我淳,你也叫我淳吧。

我说好。把碟子收拾后我朝她补充说我叫郁。

她走过我身后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还是能听到。

我知道,她说,我一直知道。

然后她走进浴室。水流的声音即刻响起。

我关上洗碗机,点击启动,一道道倾斜的水流冲击盘面,水花四溅。我蹲在玻璃前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考虑怎么样布置另一个房间好让她能铺上榻榻米。思考无果,我拎着书包回卧室,发现原本在另一房的运动器材,还有寥寥几个盆栽被搬了进来。我再去后者看,打开扇移门,一床整整齐齐的白色被垫和绒被铺在木质地板中间, 原本靠窗的大写字桌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还有一盏台灯,深色靠椅前还有几本散落的教科书练习册。右侧靠墙的位置是一个便携式衣柜,里面装满着她的便服,校服挂在另一面的墙上。整个房间透露着一股浓烈的暂居的气氛。我走进房,拉开靠我这边的大衣柜门,里面除了备用床铺还有一个纸箱。我伸手去揭纸箱,忽然听到姐的声音在门框处响起。她问我在找什么。我把身子探回来关上衣柜门。

没什么,本来想帮你收拾,没想到已经搞好了,挺有效率的。

她点了一下头搭着毛巾坐回椅子上,自顾自用电脑点开Google地图开始穿街走巷。过了会儿她转头看我靠在门框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于是问我想干啥。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你走路上下学?她说是,然后问我是骑车上下学的吧?我说是。

然后我们四目跨过房间沉默了几秒。

之后我出去了,顺带关上了房门。洗碗机仍然在运作,赋予韵律的水流声在客厅内浅浅回荡。我打算去楼下售卖机买瓶喝的,打起点精神,在考前一晚稍微补一补因为她收到的精神打击。刚准备出门听到姐的房门猛地打开,吓了一跳,我转身问她干嘛,她一只手夹着笔另一只手扶门框叫我待会儿把浴室的换洗衣服一起放去洗衣机,我说这还用你说嚒,她对我笑一下然后回去书桌前,没有关门。我看到电脑屏幕上地图的第一人称视角停留在板桥区的某个不知名居民楼下,路灯伫立在街道右侧,左侧有几坛用瓷砖围起来的草木,前方隐隐约约是一个社区公园,我看到了秋千的影子。两侧一户建夹着的路面由红灰板砖铺成,一路延伸到视野以外。

我愣了下神。

我隔着门缝问她要不要喝什么。她顺手关上电脑想了会儿,然后说想喝八宝粥。我说国产的太贵了,给她买其他牌子行不。她说不行,就要喝国产的八宝粥。看我面无表情她又摘下发圈用手在脸庞做了个哭泣的姿势,我说去你的吧然后关上了房门。

八宝粥我还是给她买了罐,200多日元。

洗完澡我复习到深夜。十二点时我开门去喝水,看到姐的房门半掩着,透过缝隙发现她已经睡着,电脑重新被打开,书本同样散乱在桌上。我关上门,去小阳台把衣服挪动一下位置,因为又下起雨来了。是梅雨天到了。前阵子新宿下了一整天的雨,从清晨到深夜,阳台衣物一件都没晒干,有点后悔没有装烘干机而是洗碗机。

我走到玄关,迟疑一下还是拉开门。夜晚的空气非常清凉,雨丝一刻不停地飞溅,公寓对面人行道的水洼在月光和路灯下明灭闪烁。我当时其实是想问,我姐怎么知道备用钥匙放在哪儿,但终究没有出口,也不知为什么。

我觉得重新全心去接受一件事果然很难。于她也是,于我也是。

他感觉到冷,细腻平稳的雨浪富有层次地在前面人行道上推进,随后在惨白的路灯下隐没。四周安静,一个人也没有,他能听到深夜中周围人们沉睡时的吐息声,伴随着有条不紊的雨束,奏响一曲浅浅的合唱。

过了会儿他从屋内拿出烟盒掏了掏,发现空了,又实在不想再下去买,于是回到厨房用水龙头吨吨喝了几大口凉水。

他锁上客厅门,回到房间躺下。他知道自己要睡去了,今晚是否还会重演那道梦境呢?不知道,但是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反感。那说白了只是个梦,在脑海滞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给人的感觉稍微真切了一点,梦的内容稍微不那么美好一点,于他不会有任何影响。

考试后学生会的工作会比较繁忙,但他需要那种繁忙,统计不及格人数也好,整理和报备成绩单也好,通知不合校规的社团尽快解散滚蛋也好,他也不太愿意去规划太多,眼下的工作依然井井有条,现时即是唯一的视角。

考完试的周末我和几个同学约好去车站西北角的一家卡拉OK。

上午十点,我匆匆赶到车站前,他们已经在长椅上等着我。除了黑川和中野,还有一个低年级女生。我走到他们面前先道歉,迟到了十五分钟。黑川和中野好像不怎么以为然,夹在他们中间的那女生显得有点踌躇不安。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们有点微妙的神情。我说,校园欺凌?个屁啊,黑川蹦起来瞪着我,像是吃了一惊。中野起身说她叫秋本久美子,是一年级的女生,我们带她来的,就想着一起玩一玩。

我觉得这话说得太别扭了,于是对秋本点了点头。我说,初次见面,我的日文名是河野渝吉,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用中文叫我郁。秋本赶紧站起来说她知道,然后又生硬地做了次自我介绍。

我把他们拉到一边。我问这是什么鬼?中野说给你相亲来了,我说去你的,黑川说那个低年级女生在昨天考完试后忽然找上他们,说想通过我们和你见一面,还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当面和你说。不是约好了今天出来嚒,就顺便带上她了。

我点点头说知道了。

在卡拉OK唱歌。黑川和中野把灯关了,打开霓虹灯,在沙发前对唱,音色让人堪忧。我说我不会唱歌,秋本也没有接过话筒的意思,沉默地坐在我右侧沙发不远处,几乎是他们两人不堪入耳的歌声充斥了房间内枯燥的一个小时。

期间我回忆起刚考完试那天,我去学生会室找我姐的资料。在自己的书桌上找了找,发现没有个人档案,只有学生会干部人手一册的学校各年级学生统计表。我打算去问问会长,发现他不在。我想算了吧下次再来,却正好有人开门进来,我惯性地问他是不是来申请社团的,抬起头看见是会长。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来查一个人的资料。他说是谁的呢,我说是三年级B班的一个新外国转校生。他想了想,然后给我把钥匙说一旁的资料室应该有,他前段时间把新整理好的这学年的学生档案放进去了。我说谢谢。他点了点头。然后他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对那个学姐有兴趣,我说不是,过了会儿我补充道,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姐姐。会长哦了一声,自言自语说三年级还转校的确少见。我没有说话。之后会长走了,我顺利找到学生档案,拿到桌上看。我发现她果然不叫淳,就像我也不叫郁一样。

我再没怎么看其他,就把档案放了回去。

今天早上,我说我要和朋友出去,让姐不用准备我的午饭。她才刚睡醒,半个身子探在衣柜里面正翻找什么。她闷闷地嗯了一声,然后拖出那个纸箱。她今天比平常起得早。之前她因为要在清晨和前一天晚上准备两人第二天的便当,所以早上再起来得就晚,往往是我做好早餐去喊她起床。她会睡眼惺忪地洗漱,然后抱怨我泡的燕麦或微微煎糊的鸡蛋根本不适合当早餐。我说因为你我百年一次的自己开了灶火,她会嘿嘿笑两声然后老实吃完。我跟她说过不用做便当,上学顺便在楼下超市带一个就可以了。她说不行。我问她为啥不行,她又不说话了。

我看着她从深处搬出一个便携式打印机,然后开始打印一张张A4纸,码好放进纸箱内。我始终忍住没有去一看究竟。她笨拙地整理着打印机里的油墨框,窗帘没有拉开,她房间昏暗,白色绒絮在帘布缝隙的光束中轻轻飞扬。我忽然有了灵感,回到房间对着蓝牙键盘码了几行字,结束后看到时间不早于是赶紧换鞋出了门。

回过神来时间到了,桌上摆满玻璃杯,大多是饮料,日本的饮酒年龄限制比国内严格。我看他们唱歌累得要死,提出去车站另一侧的BigBox购物中心逛一逛,顺便想看看里面的联想专卖店有没有二手轻薄本卖。

他们说不了,自己打算去国道对面商店街的游戏厅刷手办,我说这附近有游戏厅?中野说有,新开的,那家简称白鸟会馆,说完他给了我一个眼神。我说知道了,然后问一旁沉默许久的秋本,要不要一起去购物中心,她说好。于是分了两拨人。

他问秋本会不会解梦。

秋本说她不会。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秋本走进一家Miniso。这家分店最近更新了上个月开播的人气动漫手办,还有同人杂志和限量本漫画,统一陈列在店门入口最醒目的白色货架上。

他开始独自站在货柜前一个个地挑选那些钥匙扣,还有巴掌大的人物模型。秋本站在他身后显得有点窘迫。他说自己又做了那个梦,和往常一样了无下文,并且真切到瘆人。

秋本问他梦到了什么。

他说他看到一个男人,侧躺在一块石板地面上,死了。那是在深夜,没有月光,因为正下着倾盆大雨,盛夏的大雨。之所以知道夏天,是因为他听到雨水的淅沥声中夹杂着蛙鸣,还有一旁树丛喻示生命的鲜绿。他看到有持续不断的深红色液体从男人腹部流淌开来,顺着雨水在地面的痕迹,划过自己淋湿的双脚。身旁还有路灯,惨白的光线把男人的尸体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倒映在另一侧的路面,像是一只垂死在地面的鸡。他知道这个比喻,因为曾经读过一篇小说,一个拥有老婆和六个孩子的男人,最终吊死在自家狭窄的农民房梁上,连遗书都没留,“像是一只垂挂着的沉甸甸的死鸡”,故事是在文化革命期间。这个比喻他印象极其深刻,并且此时复刻在了路面男人的尸体上。盛夏的雨水却极其冰冷,像是冰锥刺扎在他的肢体和皮肤。他忽然有一种扒开男人去看他面容的欲望,但是身体完全动不了,像是僵在了原地。雨声逐渐变大,偶尔还有浅浅雷鸣在很远的黑云中回荡。他觉得冷,发现双臂还可以动,于是把自己环抱起来,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站多久。观察了一下地面,是用灰色和朱红色的砖块穿插铺成,围着树丛和绿植的花坛是用黑色粗瓷砖筑成,边缘呈现松动的姿态。

他猛然感觉喉咙一阵痉挛,随后一种极其强烈的感情从胃部涌动上来。难以言说,他至今没有明白,那是恨,还是极致的伤感,亦或是极致的失望。之后他感到恐惧,好像这幅侧躺在地面的男人的尸体,随着血液的流出,雨水的浸泡,可以把他一同拖拽进某种万劫不复之地,永生不得脱离,这么想着,于是恐惧愈演愈烈,雨声也愈来愈大。

最后他总可以在恐惧感到达临界点时醒来,身上没有冷汗,手脚也没有冰凉,被子还是好好盖着。可能是这个梦的质量过于轻巧,无法对人造成任何伤害。

说完自己的梦,他顺便对秋本说自己其实也在解梦,严格来说不是解梦,是还原,在现实中还原,通过寻找雨水的味道,蛙鸣,相似的地点,相同的石板路面,相同的情景。他曾尽量去贴近那个自己想要获得的梦和现实的临界点,却次次无功而返。他想要知道在那个盛夏和死亡相交织的夜晚,有什么是自己遗漏的,亦或是拒绝接受的。

说完他举起手中挑选好的钥匙扣,那是番剧里女主角作为杀手时的人物模型。他问秋本喜不喜欢这部番,秋本没有说话。他摆弄了一下钥匙扣,又问秋本今天是想和他说什么重要的话来着?依旧没有回答。最后他兀自拿着钥匙扣去收银台结账。

结完账回来后,他再没看见秋本。

回家我看到姐在我房间。

我问她买晚上的菜没有,她转头朝我看了看,然后哎呀了一声。我说没事,自己刚刚路过商店街的时候随便买了点,晚上就着做个饭就行。她愣了一下说好。过了会儿她又补充道弟弟真乖。我说省省吧。

姐从我房间走出来,拎起我放在客厅桌上的环保袋,开始准备做饭。

她问我中午去哪儿吃的饭,我说是车站附近的拉面馆。

此时时间刚过六点半。

那之后我发简讯给黑川和中野,说自己先回家了,让他们不用等我。然后我在流经新宿的那条小小河道旁散步,一整个下午。樱花大多已经凋散,几朵残枝还挂在顶端,成色衰老,两排近乎光秃的樱花树夹着狭隘的河道一路延伸下去。我大概可以肯定之后不会再见到秋本同学。我脑海中浮现出她的脸。低一年级的学妹,真可爱,我心想,希望不要给她留下二年级学长的坏印象。然后我折返继续沿着河道和黑色铁护栏散步回家。

走进房间打开灯,在书桌前坐下准备写点东西,发现iPad屏幕是温的,这才想起早上没来得及熄屏就出门了,打开还是那篇未完成的文档,只不过界面回到了最初的篇幅。我知道姐在看什么。我整理完背包,忽然听到她在厨房那边叫我,我应了一声走出房门,看见她正在往盛了饭的碗里打生鸡蛋黄。我问你在干嘛?她说哦,正好想问你吃不吃生鸡蛋黄拌饭呢,你别看黏糊糊的,其实是无菌鸡蛋,吃了不会死的。我说你给我夹出来。她说,怎么了?你不喜欢吃嚒?我说我连凉便当都没有适应你就给我整生鸡蛋?她哦了一声然后用筷子灵巧地把鸡蛋黄从碗中央夹出来,顺手放到另一个碗里。我看到那只碗米饭上盖了秋葵碎,胡萝卜丁,纳豆,还有中间的生鸡蛋黄。她又用瓶子往里面加了点凉拌醋,然后捧着碗搅和了起来。

我坐下来,从桌上夹了可以吃的菜,感慨她口味真独特。

她又嘿嘿了两下,搅和得更卖力了。

那就是所谓的“减脂饭”,听我的日本同学说过,就是这样吃一碗到饱都没什么热量负担,是减肥期的良品。难怪没怎么见过她锻炼。

室内安静,今天一天无雨,中午时甚至还有太阳。夜晚气温没有往常低。

过了会儿我问她小说好看不,她直接说好看。我点了点头。

又过了会儿她说,但你写得不对,一些人被你描画得笨而且边缘。

我停箸,看了看桌对面搅和完毕终于舍得吃第一口晚饭的她。

我问,怎么说?

等我吃完饭先。

吃完饭我惯性地准备刷碗,却被姐推脱开。她说你不是想听我解释嚒?我说我以为你是在吹牛逼。她白了我一眼,然后示意我去房间讲。到房间,我替她开文档,然后看着她指向其中一个片段。

她问我男孩为什么不会恨?

那是个关于破碎的家庭和男孩的故事。男孩一次次选择相信和理解这个家庭中的感情,并且随之一次次说服自己去接受一些不太美好且不太合理的东西,混杂在对于家庭的爱的亲密和疏离中,并让其中各人的界限逐渐扭曲和模糊。

她指着的那段,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那股熟悉而陌生的力量的时候。在那个干燥的夜晚。

我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因为事情是可以理解的。

什么可以理解?是被误伤的男孩?还是再次失去理智的父亲?亦或是背叛丈夫的母亲?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是所有人,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基于可以理解的人情的。

她笑了一下,反问我这种自以为是的理解力和判断力是从何而来的。

我说什么?

她说就她来看,故事中的一家人就是四个受虐狂,并且放弃了对最年幼的弟弟的任何隐瞒,任其在野蛮的家庭情感中滋生。

然后她再问我,为什么男孩不会恨?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我坦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会怎样将恨表之于外。

我觉得每种情感都有无尽的源头,就像佛教中的因果孽缘,形成生死回环,前者产生的因永远会在后者的任何一个时刻化成果并且外现。因此恨也可能源自于爱,其中经历了无数次因果转换,变成截然不同的情感,也由此应该且值得被原谅和理解。但我想故事中的男孩或许的确弄错了自己的立足点,从而只能以一种畸形的视角去看周围的每一人。我希望循序渐进,却无法找出那其中的纰漏,好像是情感的一个盲区,用任何角度都无法窥视。

我低头发了会儿呆,姐在一旁站着静静看我。

她忽然问我,如果我始终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话,会怎么做?

我说我可能会杀了他。

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让我抬起头来。我直起身子,微微低头看着姐的双眼。房间内白色灯光将她的眼睛映成深棕色,具有细微透明的质感,细顺的长发遮住了鬓角,并且悄悄滑落。我看到她的瞳孔似乎在一瞬中收缩了一下,然后感到腰部被一阵猛推,回过神来我仰倒在身后的床上,她迅速坐在我身上并开始掐我的脖子。我感到脖子瞬间被扎紧了一圈,呼吸变得极其困难。恍惚间我被呛到了,不止地咳嗽,微模糊的视野中她面无表情地伸直双臂抻向遏制我喘息的喉结。我感到她的力量变得惊人,双手根本无法摆脱。十几秒过后我感觉脸庞变得滚烫,喉咙里有种铁锈的味道,发不出半点声音。更加模糊的视野中我看到她眼神极其空漠,下垂的长发挡住了她的半个脸颊。我觉得可能真的会被她如此掐死,但同时感到一种奇怪的凝滞和轻盈,好像时间化作液体,飘荡回流在我们身体周围。

最后她松开了手,并且在身体坐起来的一瞬俯头在我脖子一侧快速亲吻了一下。

很久之后我从剧烈咳嗽中缓了过来。

她等我慢慢坐起来,然后说这是为了让我体验故事中女人的感受。面对不可避免的暴力,和不知是否遗存的爱,会感受到什么,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我用尽力气喘着吐息,然后说操你妈。

她笑了一下,出门倒了杯水放在我书桌上,转身又回到了自己房间。

半夜我去洗澡。姐从差点掐死我到现在就再没有出来过自己的房间,已经差不多五个小时。对着镜子我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红红的一圈还存在火辣的质感,于是用湿巾擦了擦。

那篇小说,所讲述前半段犹如同在屋檐下的几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并且以解脱式的分裂作为结束,男人和女人的分离,代表屋檐的消失,让人终于可以一窥究竟。最后它以男孩与周围所有人的隔绝和男人的死结尾。我知道故事中间存在一个过渡,但是就如姐所说,不能写出那种恨的情感,或许就无法平稳地给故事一个最终交代。所以我终究没有写完它。

洗澡的热水碰到喉咙就会很痛。我回房拿上烟盒,换上睡衣走出公寓门。

又是一个清冷干燥的夜晚。最近几天都没再下雨。风吹过,自己竟打了个哆嗦。我第一次感觉初夏会是那么冷的,好像是今年冬天的反射弧过长。

我用防风打火机点上,然后赶紧吸了一口,因为懒得再打第二次。我侧靠着公寓楼的护栏,看到对面一户建的人家围墙上有一只棕灰色斑点的猫,正有条不紊地顺着行走。我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对着猫的方向吐出,不到半米就被冰冷的晚风吹碎,消隐在浓度极高的夜色中。于是我又嘿了一声,想吓吓它,奈何中间人行道的间隔太大,只有浅浅的回音荡过夜空飘到对面。我看到它转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甩了甩尾巴,然后轻轻小跑着拐进了围墙延伸的阴影处。

我有些失望,于是用力吸了一口深蓝色的滤嘴,听到鼻尖前不远处的烟头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烟草亮红地燃烧向我的脸颊。我夸张地把烟吐到另一只手掌,然后咳嗽了一下。我把头侧过一边,想回避烟气飘荡的方向。

烟草慢燃的热量顺着滤芯传导到我两指间和唇上,白色的滤嘴被熏黑了一半。我把温暖的烟头靠近掌心又收回,然后把它丢在地上慢慢踩灭。

之后我拎着瘪烟头走回家,顺带锁了门。

我其实不爱吸烟。偶尔抽它的理由是感受温度,感受烟气和随带的热量贯穿滤嘴到达口腔。我不把它吸入肺片,而是重新呼出来,伴随着烟草前端燃烧轻微的破裂声。我不喜欢烟的味道,不喜欢它在指间留下的烟熏味,也更不喜欢口腔内滞留许久的苦焦味。

回房我看到桌上随手放着的钥匙扣。

我想起那之后我把它带回了家。

拿起来把玩了一下,我转身推开姐的房间门,发现里面十分昏暗,窗帘紧闭,也没有开台灯。看到姐已经侧卧在床铺上,身上半盖着被子。走前去看,她已经睡熟,睫毛挂泪,眼睛一侧的枕面湿了一大片。

之后我把那个钥匙扣留在她桌上,并随了张纸条,大概意思是说送她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

午休时黑川兴冲冲跑来问我她表白了没。

我说谁表白?

他急了说秋本啊!秋本久美子,那个学妹。

我哦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复。

黑川看我把便当盒放进微波炉,调好时间又关上门。

然后我说没有。

“欸~”我说完朝他做了个鬼脸。

他愣了一下说欸个鬼啊,为什么不答应人家!?

他的声音有点大,半个班的人都转头看向我们这边。我赶紧尴尬地把他搂出教室,然后关上身后的扇移门。

我反问他为什么自己要答应嘛?

他没理会我的问题又问我她表白了没有?

我说我不是回答了他嚒。

他说他刚刚不清楚我说的是我没有答应还是她没有表白。

我想了想说两者都是。

话落连他都忍俊不禁,冷静下来后他问我反正最后这事儿就是没成是吧?

我说对头!

哎可恶,他听完叹了口气,为啥你这家伙挺有女人缘但就是成不了事儿呢?

我说我怎么有女人缘了?

他瞪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哦了一声,然后嘿嘿笑了笑。

说着话看到班主任木村在走廊另一端朝我们走来。他在我面前停下说待会儿放学要我负责去学生会整理二年级这次期中考的成绩单,顺便调侃我又没有挤进年级前十,是不是最近有女朋友了?我说才没有,但是真遗憾啊,又落榜了。班主任说没事下次加油,拍拍我肩走了。

待他走远我想了想,然后丢下黑川赶紧追上去问放学要整理的成绩单多嚒?他说有点多,这届的学生考试成绩划分表更复杂,耗费时间也应该会相对更长。我哦了一声然后说谢谢老师。

回到教室我找到黑川,问他能不能放学后帮我在打工的书店请个假,就说我有学生会的工作,今天暂时没时间。就请一天假,我对他说。他想了想,然后问了问书店地址,最后说好。

放学后我走进学生会室,会长还没到,他有社团活动。

我放下刚刚去教职办公室领的学生成绩单,然后坐下开始依据给定的统计流程表给不同分数段的学生归类整理。

过了会儿我看到姐的成绩单。我先是觉得不应该啊三年级的成绩单为什么会在这里,往下翻还有好几个三年级学生。于是我抽出那一沓资料,发现是三年B班的恰好混进了二年级成绩单中。我把它放在一边,过会儿又单独抽出姐的那份细看,发现她其他科目成绩平平,唯独数学却高得离谱。数学是我最窝囊的学科。我又看到她英语成绩低得离谱,险些不及格。英语是我最好的科目。我把那张纸重新塞进去,不禁感慨姐简直是我的另一个极端。

那天我们学生会的几人干到接近晚上七点。工作结束会长提出在车站附近的烧烤店小聚一下。其实学生会的几人相互不太熟,只是工作上的关系,平时不怎么闲聊。当时各人买完自己的那份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出店门刚天黑,店内烟熏的味道有点呛鼻。过了会儿我回头和会长说自己还要回家赶上姐的晚饭。

会长坐着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还不知道你有个姐姐。

我也愣了一下,然后说应该是我没和你说过。

嗯,的确没说过。

我拿起打包好的食物先走了,留下剩下的三人略尴尬地相互坐着闲聊。

回家路上我把餐盒挂在车把上顺着人行道缓慢滑行。

从车站骑到四丁目的居民区,中间饶了一下路去兜风。夜色逐渐漫上整片天空,隐隐若现的浮云像是褶皱分布在黑暗周围。我骑上一处稍远离商业街的高地,看到更远山峦上的天空还残留一点烟熏的红色,四溢在陆地和半空中间狭小的缝隙里。等待遥远的地平线降下最后一抹红晕,山峦变得极其漆黑,星群也不会出来。

过了会儿,我掉头重新朝家的方向骑去。

夜晚刚临的气温以肉体能感知的速度降低,风顺着袖口灌进我的身体,在胸腔处卷走一些我的体温,再悻悻地从身后离开。我觉得自己应该就此不再碰那部未完的小说,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具备将它写完的能力,并将其转化为某种禁忌。

回到家是八点,发现姐其实也才刚做好饭。

她说她回家的时候稍微绕了点路。

我没有过问,把车把上的饭盒放到桌上,迟疑了一下问她要不要加热?

她说拿去热吧。

我说好。

等待的空档我看到姐的书包一侧挂上了那个钥匙扣。

我问她好看嚒?

她铲了一下锅里的秋葵,顺我的视线处瞄了一眼。

好看的,她说。

房内出现短暂的寂静。然后我们不约而同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她问现在有什么是我珍视的。我说成绩和社交能力,我顿了一下补充道还有颜值和身高。她嗯了一下没有笑。过了会儿她又问我如果夺走我珍视的东西会怎么样?我放下筷子说你想干什么?她好像被吓到了点,依旧有条不紊地重复了问题,并补充道她只是问问。

我只好重新拿起筷子。

我说如果夺走我学习上的成就我会很困扰。

姐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但如果夺走我至今的兴趣,也就是书和写作,我会死。

房内安静,头顶灯泡微弱的电流声在回荡。我能听到窗外夜晚的风声,还有桌对面姐啃咬可乐饼的声音,即使我知道她在极力抑制面包糠碎裂发出的咔嚓声。我发现自己和周围静下来的时候,会有股持续不断的微弱嗡鸣在两耳回荡,像是某种不可见的声波,亦或是死去人们的灵魂路过并贯穿着我的躯体。

那晚姐的话很少。

第二天我见到黑川,他说他半天找不到书店在哪儿,后来问了人才知道藏在三层拐角的后面。那位置真够蹩脚,他说,还做不做生意了。我问他那请到假了没有?他说自己到了柜台发现已经六点十分,找到店长说我要请假,不料店长已经知悉了。黑川问那人是谁?店长说是一个长头发的中国女生,自称是我姐。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那就好。

黑川问我哪儿来的姐姐?

我说是干姐。

他不太明白干姐的意思,于是我把词汇从中文含义翻译成日文,他这才明白。

可恶啊我也想要个干姐,他说。

我笑笑没说话。

期末考一段时间前,我姐来找了我。

确切地说,当时我刚结束打工,为新电脑存的钱眼看着快达标,我以往常一样的速度骑车回家。到公寓楼下我隐约看到三楼走廊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好单车后上楼果然看到她正靠在公寓门上,书包在脚边被压瘪。我问她为啥不进家门?她抬头看了眼我说没找到备用钥匙。我这才想起来早上忘记安置备用钥匙了。往常我会在晚上把它收起来,再在早上顺手放回去。我问你等了很久?楼道的声控灯忽然熄灭,昏暗中我看到她点了点头。于是用书包的钥匙打开家门,换上鞋后我顺手打开客厅的灯。我说之后就把那备用钥匙给她吧,不然怪麻烦的。

转过身我看到她站在玄关没有动。

我问她怎么了?

她说稍等会儿她头有点晕。

我看着她撩开头发露出后颈。她的双耳有血迹。

我问她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她说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她说她不知道,而且耳朵也有点不好使了。

我问她你去医院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干嘛去医院?我身上有问题嚒?

我说没有,可能就是受凉感冒了。

然后我带着她喝了点热水,让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并不烫。我说你头还晕嚒?她说有点,但是没刚才那么晕了。我说那就好,来再喝点热水,我去给你冲包感冒药。其实刚才开始我看到她双耳的血迹不再蔓延,好像是止住了。

我走过去悄悄把玄关地上的两滴血用纸巾擦干净,然后回到客厅把她喝完的杯子拿走冲洗,我第三次问她头还晕不晕?她回答说不晕了,但就是想睡个觉,眼皮都睁不开了。她脸色有点苍白,黑眼圈浅浅地挂着,哈欠连连。我觉得不像是装的,于是想扶她进房间。她说不用,自己又没死,扶什么扶?

我看着她站起身晃了一下,然后拉开房门再虚掩上。我等了会儿,装作路过去自己房间,趁机往里面瞟了一眼,看到她正搬着地面的纸箱往衣柜里放。纸箱呈现沉重的质感。然后她关了灯脱下外套准备钻被窝。我在门外说过半个小时叫醒她,她边躺下边朦胧地嗯了一声。

我在房间里站着想了一下,愈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没有留备用钥匙导致被锁门外两个小时就是证据。但我知道伤害她的人不是我,或许也不是其他任何一人。我怀着奇怪且清淡的愧疚开始在厨房试着做晚饭。我在想这算是一种补偿嚒?独自尝试做晚饭,而她正在房间酣睡。我不知道。我还知道这其实没有思考的必要。开始处理案板上刚刚洗净的芹菜。

过了很久才切好,我把烟笋放下去和芹菜一起翻炒。

我被烟熏咳嗽了一下,然后盖上锅盖,去房间把姐叫醒。

我说尝尝我做的菜。她睁开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坐起身来问现在几点了?我说接近八点四十。她又问我做的是啥?我说你自己出来客厅看。

坐上桌她用筷子夹了一大口,然后嚼了很久

忽然她问我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发传单?

我问是什么传单?打工嚒?

她说不是,就是自己打印的传单。

我哦了一声。然后我说可以。

过了会儿我按耐不住问她,纸箱里装的只是传单嚒?

她抬起头看着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核弹啊?

没什么。

时间过去一个半月。

期间我一次都没有动过那篇未完成的小说,也不抱有哪天会灵光乍现的希望。我把它放了起来,就像将尸体埋藏在很深的土壤下,了无声息。

至于那个关于雨水,盛夏和尸体的梦我偶尔还是会做。我几次旁敲侧击地对姐倾诉了那个梦带给我的困扰,她显得不以为意,回答牛头不对马嘴。我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她和我同样不安。我不知道,也没有想下去的欲望。

那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复习功课。

期末考试就在明天。这是收尾工作,一个星期前我才着手复习,因为该做的平时都一个不落地做了。我听到窗外有蛙鸣,还有晚睡的蝉趴在树干上发出的浅浅嘶鸣。我感慨日本居民区绿化真好,坐家里都能听到蛙叫,就是有点吵。

我合上教材,看了看时间,是晚上九点半。我照例打算运动。走到房间一角,铺开瑜伽垫开始做拉伸。我突然听到房门被猛地推开反弹到墙壁上,发出极其响亮的震动声,墙面被磕出一个小口。我抬头看到是姐。

卧槽,我说,你怎么了?

立起来我注意到她双臂捧着那个装满传单的纸箱,正激动地喘着气。

走,她说,跟我去贴传单。

我说你有啥毛病?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嚒?

她说就是要现在,非现在不可。

我看了看窗外,夜色纯粹,远处的天空响起浅浅雷鸣。

我说要下雨了。

她把纸箱放在门框边,然后叉腰等着我。

我说那赶紧穿鞋吧。

要去拿自行车钥匙,她说不用,坐电车去。我说去贴个传单还要跑那么远?她没回答只是让我在玄关拿一把雨伞赶快出门。跑上电车才刚过九点四十,我把纸箱放下喘口气,她则开始用剪刀剪手中的胶卷。我说用胶卷贴嚒?她说是。我又问为什么要贴那么多传单?她没说话。我扒开纸箱看了看,里面的确是传单,但都只用红色加粗字体在正中间写着“寻人启事”,没有配图也没有文字描述,就只有这么个短句。

我们坐到板桥区的板橋站下,她拉着我在东口出站,说贴传单的范围就在七丁目内。我说好。我发现已经下着雨,还不算大,刚好可以浇湿地面的程度,水泥路面的在白昼吸收的热量由此被旺盛蒸发出来,气压变得沉闷。

姐从我手中的箱子里拿出一沓,刚好是一半,然后在出站口紧邻的居民区让我们分头行动,她从居民区的左边开始,我从右边开始,然后往七丁目尽头推进,最后在中间的南谷端公园门口汇合。我想都没想就说好。其实此刻已经开始反悔,并只想快点搞完回家睡觉。

夜色逐渐朦胧,荡漾在半空的水汽和雨束不断密集。我把伞夹在腋窝,抱着纸箱和胶卷开始行动。我发现这一片都是一户建的人家,并且大多看起来已经有三四十年的岁月。也可理解,这些住起来还没有好一点的公寓舒服的一户建,在浓密的夜雨中陈旧庄肃。

我踌躇了一下,还是选择把这一份份莫名其妙的“寻人启事”贴在分布于居民区里的电线杆上。确保每一根都能贴上一张,还不能挡到上面的编号等重要信息,同时还要忍受逐渐加大的雨水的倾泻。十多分钟后我才发现其实根本没有带伞的必要,因为调不出手去撑伞。幸好值夜班的警察没有出动,不然必定会被当作可疑人士拘留盘问。

雨水愈演愈烈,我能感受到夜晚的气温重新降低,变得湿冷粘稠。我感觉到雨滴犀利地打在后颈上,浸透我的衣物,模糊我的视线。每走一步鞋底都充溢着水的质感,拿出来的传单马上会被打湿,只好用胶纸勉强贴在柱子上,一用力就会扯破,还好胶卷是防水的。浅浅蛙鸣偶尔回荡在耳畔,我知道在下雨这是自然,但混杂在让人湿透的雨水中它们就显得极其不友好。我始终顺着电线杆一根根贴着,尽量不去在意狼狈的处境。走到一颗探出围墙的的桦树下,我打算休息一会儿。把箱子放在地面,撑开雨伞,把衣服脱下来拧干再穿回去。回过神来雨量已经大得惊人,以一种暴力的姿态向地面宣泄,然后破碎在坑洼的水泥路上。我和纸箱站在雨伞下面,晚风夹杂雨吹过,我轻微打着哆嗦。

我想起《阳光普照》里的另一个桥段。是陈建和出狱后三年,在菜头的威逼下背着黑色背包穿过树林去偏僻的黑帮交易点送货。当时他在细雨中喊出交易暗号“请问有没有卖柳钉!?“的时候,全身上下也大抵湿透了,声音微微颤抖透露出胆怯。

交易完成他毫不知情地背着满包的现金回到停车的地方,却不见菜头人影。雨下得很大很大,我曾一度担心瘦弱的陈建和会不会被倾盆的雨水淋死,因为他总在不该软弱的地方软弱,在不该固执的地方固执,满身伤痕且屡试屡败。但是“我们都受过伤,才能成为彼此的太阳”,电影的海报如是说,从他的立场看我觉得不错。

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五分钟。我收起雨伞,顶着雨水把剩下十分钟不到的电线杆给全部贴完,纸箱里还剩了些。我把它顺手丢在前去集合地点路上的垃圾桶里。撑着雨伞走了会儿我发现自己不知道那个南谷端公园在哪儿,手机落在家里,只好开始兜着圈子找。

在雨中穿梭了会儿终于看到不远公园外围的黑色栏杆和棕色围墙,我加快脚步走去。

他看到一个人的躯体侧躺在公园入口不远处的路灯旁,雨水浸泡,人身上的水珠在惨白灯光的照映下闪闪发亮。

他近去看,是个女人,黑长的头发披散在周围,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停下脚步,一手扶着路灯,用余光打量那副躯体的皮肤,有些苍白,但是细腻,不像是死去的人该有的精致。他退回一步打量了一下周围,地面因为公园的整修铺换了灰色和朱红的砖块,一旁滑滑梯有一坛用黑色石板围成的橡树圃,橡树叶深绿呈现富有生机的姿态。

他现在可以确定蛙鸣就是从小公园南边的池塘里传出来的,富有节奏感,一声声回荡在他和地面的女性躯体之间。他看到影子们融混在一起,被明亮的路灯拉长抻伸到对面浓重的黑暗中。月光皎洁,他想起今天是十五,难怪月亮那么圆润,剔透地悬挂在潮湿的夜空,永远不会褪色。

过了会儿他觉得该走了。

他蹲下身,迟疑一下,还是用手将湿透的躯体翻转过来,然后注视着她的面颊。

我看到她睁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空气,不让雨水倒流进鼻腔。

我说姐,回去吧。

她没有动,稍稍扬起头,好像是背光看不太清我的表情。我单手撑膝盖,另一只手撑住雨伞遮蔽我们之间的雨水。我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她眨眨眼,又把头颅放回湿冷的地面。

她轻轻地说说,我快要死了。

我说去你妈的赶紧起来。

时间凝滞了一会儿。然后她面无表情地坐起来,站到我右边,眼睛看着雨水击打的地面。

我发现她身下是那另一份的传单,看起来数量没有减少。

回家的路上我们两人的衣角都在不约而同地滴水。幸好这趟线路的末班车乘客不多。我心里清楚,姐不过是重蹈覆辙,想让我和小说中男孩的视角重合,于盛夏在雨中看到父亲失了生命的躯体。但我知道我们再一次无功而返。我知道不应该把亲眼看见的那幕放进心里,但必须承认,在走到公园旁的那一瞬,我内心震颤了一下,仅仅是一下。仿佛雨水停顿在半空,喉咙一阵梗塞,植物的蒸腾和公园里隐约传来的池塘腥臭在鼻尖变得极其敏感。

我知道自己应该抓住内心堵塞的那一瞬,去记住随之的情感,但我没能成功。比起情绪翻滚狂飙,我更像是愣在原地,什么也没意识到,脑海滞留着极其广阔的空虚和空白。

回到家我让姐先洗澡,自己擦干身子换上干衣服开始运动。

时针指向十一点。明天开始的期末考分为三天,每一科目都是五十分钟,正好和平日一节课的时间相同。

锻炼完我出了一身汗,姐在自己房间已经睡着。

期间她披着浴巾路过我房间,看到我榨干全身力气做着哑铃划船,轻轻说了句不要太晚睡。耳机里没有声音,我抬头看她,她也看着我。湿润的长发碎碎地披在肩膀和背后,她的右耳垂处正挂着一枚水珠,随着头部的偏移悄悄顺着脖颈滑落锁骨。我看着她用毛巾又擦了一下鼻尖,往后挽了挽湿发。

我问她那天为什么洗完澡穿着体操服再把校服套上身。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说那天早上有排球社的练习,懒得换衣服。

我说你还参加了排球社?

她说是啊。

然后我没有说话,重新按下了手机的播放键。

窗外的蛙鸣终于止住。洗完澡我出门抽烟,发现雨水也变得淅沥,颓萎地击打在各种绿植深色的叶片上。我探出头想找一找之前的那只猫,发现下着雨它其实根本不会出来。烟头被水珠打湿,发出呲的一声呻吟。我把它弹下楼底地面,回房睡觉。

深夜不眠,我断断续续地在想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其实我想过把那份未完成的文档彻底删除,因为感到被窥视,在尽全力代入角色的同时,我看到自己内在的空虚,我相信这种厌恶感随着小说的断层在不断加深。我曾极度相信做自己是生活中必须秉持的,即顺其自然但不随遇而安,可就算是自身也极其需要去理解,像故事中男孩对每一个人之所作所为持有的感情一样,我相信那是近乎圣母式的,宽广而失去底线。为此我觉得依然无法理解自己,就像男孩无法理解为什么他可能需要去恨每一个人。

彻底疲于过度思考,我从表象入手。

我可能是一个对人际交往稍稍失望的人,一个无法自拔于不切实际的臆想的人,一个可以原谅同者无数次的人,一个极度自我中心的人,一个对生活的冲动明灭不定的人,一个外表无比清醒实则内在永远混沌的人。

但我知道,当姐问我可否再接受失去,我说我不可接受。

我说我会死。这是真的。

暑假开始的那天我接到一个海外来电。

我把它挂掉了。

成绩公布那天班主任木村先生把我喊到教职办公室。他问我为什么排名下降了?我说考试当天分心了。我说对不起老师,暑假期间我会再认真努力的。还好日本教育学业攀比氛围不太严重,木村先生最后放我走了。不要太在意,他说,但也千万不要大意。

我停顿着想了会儿,他说出的字句在我脑海里稍稍回荡反弹了一下。

我说好的老师,承蒙照顾。

暑假前夕,我说我要再去一趟发传单的地方。

姐说去吧。

那天是夏季风暴席卷东北海岸的最后一天。考试期间雨就没有断过,那几天的衣服鞋子也依旧总是晒不干。

已经是晚下午,天空以一种肉眼可察觉的速度黯淡下去,不规则的雨丝飘荡在时隐时现的风中,不知道还会不会变大。姐和我一起出的门,她要去附近朋友家还书,顺便准备晚上的食材。带伞嚒?我问她。带吧,她说。

气温略有些湿热,因为中午的时候雨停了一会儿,太阳融化面前的层云,气压沉闷,让人很容易感觉口渴。

坐电车到板橋,我开始斜托着伞循着当时的路慢慢走。

途中那个海外来电又一次响起,我依旧直接挂断。

居民区的人行道聚集着很多浅的水洼,反映斜上方夕阳的光线,经过积雨过滤,再反射向我这边,随着雨面不时轻微的波动,温和的光束在眼前荡漾。

走着走着我发现南谷端公园西北边附近有一家咖啡厅,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一周两天假期。我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再看了看紧闭的玻璃门,于是继续往前走。十分钟后我发现公园东边不远竟还有家咖啡厅,从外面看座位没有上一个多,卖咖啡茶点也卖早餐。营业时间是上午八点到晚上九点半。

我坐进去。点了一杯奶昔,因为身体对咖啡因稍稍排异。

店内放着轻音乐,老板在柜台后面很慢地擦拭玻璃杯。我发现柜台对面的墙壁还摆了一个很大的橱柜,上面横竖整齐码放着各种酒瓶,龙舌兰白兰地威士忌,还有本国的清酒和白酒。我猜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大概就是酒吧。

雨果然还是在慢慢下大,深色橱窗划过越来越多的雨痕,水滴倾洒在地面的声音浅浅传进店内,咖啡豆的香味混杂了雨水微弱腥味,烘培的温度抵挡不住室外逐渐清冷的空气和晚风。

等到店内只剩下我和老板,才起身离开。瞟了一眼手机,刚好八点半。

回车站的路上他再次经过那条石板路。

因为是相反方向,道路微微下坡,他尽量小心地行走,潮湿的地面和加深的水洼随处可见。透过雨伞他隐约看到身前不远有一道黑色的影在移动。他停顿一下,那道影也停在原地。四周安静没有他人,除了雨声就是他浅浅的呼吸声。走近一步,发现那应该是一只猫,疾速朝他跑来,然后拐弯在围墙阴影处藏匿。

他来不及躲闪,脚跟踩进一旁的水洼,重重滑落在原地。

回过神来他捡起一旁的雨伞,半坐在石板路上回想野猫的模样。最后他发现和自家对面时常出没的那只不同,前者是灰棕色斑点,后者用余光扫过,应是灰棕色条纹的狸花。

他调出一只手掌撑地,听到身后阴影处细微的声响,回头去看,狸花猫正疯狂地朝反方向一家门户的大门铁栏杆处挤去,铁片和石板路面摩擦发出的涩响在周围雨中迅速回荡了一下,它像一道灰色的影,眨眼间消失在院子里。他又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起身。

雨伞被一旁电线杆上的铁钉划开一道痕,雨水从中漏下来,慢慢滴落他的脸颊。

他听到蟋蟀的声音在公园外围的草丛中响起。朝身后地面看了看,他捡起掉落的钱包,然后去饮水机旁洗了洗被弄脏的手掌和半边衣物。雨水在缓慢滑入胸腔,他想这把伞总算是报废了,结束清洗,重新开始往车站走去。

他其实没有被吓到。

他知道,那只极其眼熟的狸花,跑得非常迅速,并且最终隐没在黑暗中。他还知道,自己没有就此停下来,丢给它一些吃的,比如在咖啡厅柜台拿的几片小饼干,然后或许在今后的日子里悉心照顾它。

但那只猫也没有停下来。

他没有在意右手手肘处撞击过后留下的刺痛,湿冷的空气麻痹着他的五官。他知道,梦中的男人,在同样深的雨夜里,在同样潮湿的石板路倒下后,却再没有起来。他还能接受现状,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获得太多,那反而是件令人不安的事。

回家路上,他顺手把报废的雨伞丢进可回收垃圾桶,然后上楼开门。

他看到姐在厨房案板前用小刀切一块处理过的卤肉。那是附近商店街一家广东餐馆的招牌,但自己其实对卤制品兴趣不大。

他说了句我回来了,她背对着嗯了一声。

他喉咙哽了哽,看到姐扎着马尾的背影,想说点什么,但字句单单在脑海中回环,鼻腔存在着一种奇怪的堵塞感。

他知道有时事情就是这样。它们会无缘无故在生活的某个时刻聚拢,然后相互抵消,像泡沫一样彻底破碎,被分解被消融于深夜漆黑的空气中,夹着风混着雨,等待着被时间清扫一切痕迹。

但其实有时它们也用某种方式伤害了自己,不过伤口很难发觉很难治愈。他从来都具备着强烈的自知心,因此他已习惯将事情埋得如此深,以至于能够骗过自己。他始终觉得,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活在当下,不需管梦和其他。他也当然不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一遍遍小心翼翼凝固住内心偶然流淌出的害怕,再一遍遍将自己重新塞入所自认为的当下。

卧槽,我听到姐说,你搞啥去了?

我转过身,看到她左手端着盘子,眼睛看向我的右臂。

我站起身把手臂扭过来,看到从手肘到手背全是血,血痕还在缓慢流落地面。我想起这是在公园那儿摔的,一路回家居然都没有发现流了那么多血。

她叫我去洗手间把血都洗干净,然后开始准备盐水和绷带。

洗完后我坐回客厅,桌上摆着碘伏生理盐水和棉签之类。她开始给我处理伤口。

手别抖,她说着,开始用棉签在瓶子里沾碘伏。

我没说话。

害怕嚒?她问道。

我没说话。

有点,我最后说。

她也没回话。

可能是窗户没关紧,室内始终有一股湿冷的风,从户外吹来。空气中有雨水潮湿的味道和淡淡的血腥味,一旁小盆子装着沾了血的盐水,鲜红的颜色在缓缓沉淀回荡。

我忽然对着姐问,你是谁呢?

她没有说话。

我只是凭空一问。随后我问道,我又是谁呢?

她依旧没有说话。

我把后脑的皮筋扯下来放在桌上。然后看着姐低垂着头在伤口处缓慢涂抹深褐色的液体,略微刺鼻的酒精味弥漫开来。

她随后把沾染红色的棉签丢掉。她说她不关心我是谁,也不关心是否要做自己。她说一个人能够承担当下应该承担的一切,并且能够去追求和坚持一些东西,就总不会错。坚持自我,有时是另类枷锁,更何况若连正视自我的勇气也失去了,将不会再拥有任何人。

说完我们相互沉默了很久。

半夜时,我正坐在书桌,打算续写那篇很久未动的小说。

手机开始震动,打开看又是那个海外号码。

我接听。

我知道对方在听,因为把话筒调到最大声,TA浅浅的呼吸声就暴露出来了。我想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开头,纵使就如此互相沉默着也不错。夜色沉寂,窗帘外的黑夜在大雨洗礼后变得干净无比,我知道明天会是个晴天。月光剔透无比,映亮了她周围的夜空,引诱出本不该存在的温柔。

我开始对着屏幕上的文字念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停顿与文中情绪贴合。我读得并不着急,对方也像是在认真听,始终没有终止通话。大概二十分钟后,我念完了所写的全部,然后熄灭屏幕,静静等待电话那头无论如何的回音。

又是一段沉默后,对方挂断了。

我坐在原位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拉上窗帘。

姐在给我止住血后扔给我一张日期在七月底的夏日祭宣传单。

她说今年有烟火大会,最近的一个地址在隔壁文京区,坐电车二十分钟到水道橋,附近就是会场了。去不去?她问。我说日本夏日祭不是在八月十五嚒?姐看我一眼没说话。我想了一下说好像不远,那我去。

去年的烟火大会我没来得及看,只听到了点声儿,想不到今年还有。

会场在河边空旷的一带,原本的河堤两侧摆满了各种铺子,卖小吃和各种娱乐项目。夏日祭当天簇拥,一不小心就会被人群裹挟,我们只能缓慢挨着铺子走。姐在入口处租了件浴衣,她穿上问我好不好看。浴衣是黑白的,白色为底,上面布满黑色的杜鹃花,束腰的带子是米黄色的。我说你这身有点显老,她朝我甩脸说你懂个屁,这配色成熟有内涵。

烟火大会在晚上七点半,我们下午五点到会场,逛两个小时正好可以坐公交去看烟火的地方。在我印象里,烟火大会就是看从海那边升起的烟花,大概持续个十分钟这样子,烟火散尽后人们各回各家,河边的铺子们也会在午夜收档,夏日祭由此结束。

不久后河边广播里一个女声响起,“花火大会现在开始”。

围在河边护栏后的人群骚动了一下,我听到有人小声欢呼。

我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姐,这木屐穿得脚疼不疼?

她望向对岸天空的眼神转回来,好像没听清我话地啊了一声。

我于是看向她的脚。还挺聪明,知道穿上白色分趾袜,不然这会儿肯定能磨破一层皮。

我抬起头想说没什么,话到一半听到耳畔一声响亮的爆炸,转头看去原来是第一颗绽放的花火。紧接着又一缕金色的光束颤颤巍巍升向半空,在一定高度的黑暗中凝滞一下熄灭,过了一瞬又以一种极其夸张的姿态绽开。这一颗比先前的大,颜色也更加鲜艳,是精萃的亮红色,爆炸的分支还夹杂一缕缕金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

不得不说实际观赏的震撼性还是比预期要大。后半程我拉着姐走到人群侧面的草坡,那里没有那么拥挤嘈杂。接下来的几分钟黑夜被连续绽放的烟火几乎全部点亮,爆炸后灰白的余烬夹杂淡淡硝烟味飘荡在河面上和半空中,让人眼前朦胧。

烟火一束接着一束在天空漫游开绽,我的视线一下子有点适应不了那么强烈的光线。

我转头看向姐,斑斓的烟花倒映在她的眼眸,她整个脸被照得通红,黑长发盘成碗状扣在后脑勺,露出很干净的脖颈。她咧嘴笑得很美。河风吹拂,夏日青草的清新回荡在鼻尖,无垠的夜空几乎装不下持续绽放的烟火,无比闪耀的火花即是盛夏的终曲。

我希望这烟火能停驻得再久点,释放得再热烈点,犹若一瞬即是永恒。

回到家后将近九点,姐早早地洗漱睡了。

他替她关好房门,然后打开冰箱想找点喝的。他拿出一瓶冰水放到桌上,一旁的手机开始震动,号码依旧眼熟。

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然后拿起接听。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女性。像是排练过很多次,女人用有条不紊的语速来掩盖气息中存在的微微颤抖,接着上一次的通话,接着那个故事,她开始讲述其中间被遗忘的断层。

男孩从日本旅游回国后,法院将弟弟判给女人,他跟随父亲。男孩觉得可以接受,甚至还抱有一丝解脱的心情去面对今后分裂的家庭生活。女人在之后很快地嫁给了另个相对富裕的男人。她说男人是真正爱自己的,也是怜悯自己的,她需要这种怜悯。就像爱情故事里失败婚姻中的第三者,却往往似乎更纯粹,更值得去重新灌输爱。父亲独自无法向男孩隐瞒自己工作的再度丢失,纵使他曾极度遮掩,空虚的底色不会消散。我很没用吧?父亲一次次对男孩这么说道。男孩没有做声。他记得多年曾和父亲聊到这辈子所恐惧的事物。父亲回答是看着身边的人一步步比自己优秀和幸福。当时男孩觉得父亲在玩笑,这种学生时代的臆念如何还能缠绵一个中年男人这么多年?

后来他明白,这种看似滑稽实则悲伤的人之弱点的延续是存在,并且普遍。

讲到这儿女人停顿了一下,话筒里传出微颤的尾音。

后来男孩被拘留了。原因是在一个夜晚,他毫无征兆地用一根麻绳企图勒死躺在沙发上酗酒的父亲。虽然最后被挣脱,男孩依旧把父亲用凳子打晕,然后叫了救护车。

医院过后就是拘役,少年十六岁,有唯一一次前科,那次他将一男性殴打致晕厥,且造成其一条手臂骨裂。那次的事情却没有闹上法院。男孩主动认罪自首,并且因未成年,法院从轻处理,只判了六个月管制教育。

拘役期截止,出院后的父亲亲自去接儿子。

逢值盛夏,少管所附近浓绿的树木衍生出连续响亮嘶哑的蝉鸣。

据少年讲述,那之后父亲带他在附近的餐厅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开始沿着国道和附近小区后面的公园闲逛。那天下午阴云密布,深灰的底色将气压控制得很低,潮湿的雨气蠢蠢欲动于半空。夜幕降临,倾盆大雨开始降落地面,热量快速挥发消散。

深夜十点十分,警方接到报警,在公园附近的人行道找到了男人的尸体和坐在一旁电线杆下抽烟的男孩。

男人的尸体上发现两道划痕,一刀在腹部,一刀在左手手腕。初步鉴定是在切腹之后进行的二次割腕,大概是忍受不了腹部的剧痛,才选择缩短死亡时间。

人不是男孩杀的,街口的监控将男人的死亡记录了下来,现场没有争斗的痕迹,刀柄上也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后续男孩被送进医院进行检查。

女人说,在医院的那个夜晚后一段时间,男孩发了高烧,半个月才醒来。醒来后面对前来探望的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

男孩被诊断患有间歇性失忆,还有其他一些可能伴随一生的精神疾病。

临行那天,女人捧着男孩的脸说,你要去日本读书,在这里你一无所有,租房和学校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和叔已经给你办好,但你若是要回来,我也绝不会阻拦。

男孩点点头。

通话的最后,女人问,淳郁,你现在还恨嚒?

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坦言,自己是恨的,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人,为什么就从没想过改变现状,进而引导向犹若这样的结局。但他同时也是无比珍惜当下的,珍惜自己,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然后可能的话,他选择重新珍惜身边的人,保留那些美好且自己曾一度丢失的情感。他依然无法再接受失去,犹如这股恨的情感也不会消散,但就现在来看,他获得了生活的更多,并且知足常乐。

但是,他问道,为什么是现在?包括你,也包括我。

女人沉默。

之后女人挂断了电话。

那天他轻轻打开姐的房门,看到她依然睡在榻榻米上,长发披散枕面,平稳而徐缓的吐息在昏暗的房间回荡。他关上门再回到自己房间。

他又做了梦。

他梦到在那同样的雨夜,男人额头贴着白色绷带,面容像是刻意洗得很干净,却穿着往常那件陈旧的深绿色马甲,和他共撑一把雨伞,散步到公园附近人行道的拐角。

男人停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让男孩到路对面的便民店帮买一包烟。

要芙蓉王,男人说,二十五一包,剩下的都是你的。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好,踏入雨中走进店。

他知道父亲不会抽烟。他祖父也不会抽烟。他知道自己也不会抽。

夜很深,雨水淅沥,便利店招牌白亮的灯光显得刺眼。他在收银柜递给收银员纸币和暗金色的烟盒,对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走出店门他不留神踩上一个水坑,左脚的鞋全部浸没在浑浊的雨水中。他骂了一声,抬头看去,对面阴影的雨里,男人面向黑夜缓缓从右口袋掏出一个闪亮的东西,然后丢下雨伞,毫不迟疑地将它顺着腹部左右蹭了一下。他看到红色的液体瞬间染上了灰色的衬衫,男人哼了一声倒在潮湿的石板路面,面部抽搐。他没敢移动,眼看着男人榨干力气又用它在左手掌根蹭了一下,更多的深红液体涌出,将躯体四周的地面连带雨水沾染,像是他倒在一片猩红的花海。

几秒后男人没了声息,折断的雨伞倒在墙根。

他向身后看了一下,收银台没有注意到窗外的男人,可能是雨声太大,距离又太远。

之后他走进店又花一块钱买了最便宜的打火机,然后躲在雨棚下生疏地点着了手中的烟。

他觉得男人还有话没和他说,于是胡乱抽完一根烟走进雨里,蹲下身看向男人侧躺着的脸庞,眼睛还半睁着,他于是又觉得男人还没死,刚才的一切不过是类似魔术的把戏。他拍了拍男人僵硬湿冷的脸颊,看没有反应,于是把新点着的烟头凑上去,还是没有反应。

他觉得是自己的问题,于是打算坐在一旁电线杆下抽烟等待,等待男人重新起身的那一刻。雨依然在下,晚风裹挟他的躯体,时间却好像被抻到极长,尽头是不断涌动的黑水。

最后报警的是换班时出门抽烟的收银员。

那晚的雨下得非常透彻,好像没有穷尽,彻底淋湿了男人和他的躯体,同样被浇灌的,还有他的记忆,那些虚构和空洞,那些自认为的现实和当下,那些被欲擒故纵的种种,深陷无尽流转的冰冷雨束中,从此不再挣脱出来,留下透彻安静的月光洒满人间,晶莹且冷漠。

第二天起床,他感到头脑异常轻盈,喉咙充斥着浅浅的铁锈味,仿佛昨晚进行的是一场不分伯仲而淋漓尽致的川流。

暑假结束,开学那天是周一,学生会的周会如期进行。

定好的闹钟是在六点四十五,因为有召开开学典礼的时间间隔,会议后延了十五分钟。早晨七点醒来,发现手机是静音的。

我走出房门,看到姐已经站在玄关穿鞋。

今天那么早?我惊道,愤懑转化成诧异。

她好像没听到我,兀自穿上另一只鞋,用食指在鞋跟勾了一下,然后抬脚磕了磕鞋尖。我转头看到客厅桌上没有便当盒,于是又问她中午吃啥。

她依旧无视了我,整理了一下秋季校服的米格裙摆,然后从一旁的置物架抽走了一条米黄色条纹围巾,细心地挂在白衬衫上的脖颈,顺便用双手把长发从背后理了出来。

我穿着拖鞋走前去揽她,抓了个空。

之后她拉开公寓门走了出去。我立刻跟着出去,早晨的阳光正好打在脸上,把我晃得后退了一步。睁开眼看到她沿着过道向楼梯口走去。黑色护栏的阴影被倒映在地面和一侧的墙壁上,她的身影也一同折映在另侧。随着她不停的脚步,身后黑发轻轻飘扬,卷起半空中细微的白色绒絮在光束内缓缓荡漾。她拎着书包逐渐消失在了远处的楼梯拐角。

秋日干燥,我抿了抿嘴唇,余光扫荡,橙黄的阳光温柔地倾洒在我的侧身,唤醒着其中沉眠已久的部分,以一种不粗暴的姿态,温文尔雅,犹若有情终得欢沁。

沉默后我重新关上门。

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

或许很久以后,我会在某个任意的时刻,像一切开始时那样,眼前闪过一道清晰的剪影,那将是她远行后寄予的信,而内容只有留白。

但届时我仍会独居于此,去等待着接纳,不温不热,宁静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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