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太傅

1   

深夜,桃花坞里的客人逐渐稀少,门前的车马游龙也渐渐散却,略有几分空寂。

萧睿坐在二楼的雅座,百无聊赖的饮酒。不一会儿,就喝了一坛。他此时已经卸了戎装,换就蓝灰色的长衫,腰间挂着一块青蝉玉佩,缀着五彩穗儿。颇有几分贵公子的儒雅气质,久经沙场的血腥气被那身长衫遮去许多。

萧子恒看着自家公子一直坐着喝闷酒,虽只影成画,不免孤寂潦倒。就起身点了几份小菜。

“你莫急着点。”

他诧异的转过头来看萧睿,“爷,您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喝闷酒呀,太伤身了。今儿晚那位宋大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到。”

萧睿眼里的星光也暗淡了几分,趁着夜色忽压而来。这几年大梁境内并不算安稳,边境战事频发,朝堂内也党羽林立,各成派系。他萧睿虽是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圣上亲封的长平王,又赐了皇族贵姓“萧”,看上去风光无限,说到底也是个外人。稍作点出格的事情,就被安上功高震主,意图不轨的名头,索性便常年在外征战,不理朝事,朝廷大臣也多断了来往。

宋知贵为太傅,朝堂上一位炙手可热的人物,若是他成心避他,那倒也没了法子。况且那群老臣也磨人的很,这几年他在朝堂上面临的何种难境,萧睿也常有耳闻。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细闻的话还带着股花香气,“小恒子,你怎么知道我没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宋知摇着扇子慢吞吞的走上来,宽大的流云袖带来白山茶花的味道。

萧睿皱眉,他常年呆在边地,受不了女人的脂粉气,呛得难受。

“萧兄,对不住了”,宋知朝萧睿拱手,“这不是脂粉气,是山茶花制成的熏香,我近日受了风寒,春娘多虑,便去寒安寺里求了香烛。”

萧睿闻言抬起眸子看他,果真面色苍白,毫无血色。“你的病可好些了?”

因喝了酒,他面颊带了几分绯红,眸子灼灼的盯着宋知看,那双清水眸子又炽热又炎凉。

宋知被看的发毛,身上热冷交替,猴精似的性子也猜不出他此时的想法,“多谢萧兄问候,在下已好了许多。”

梁帝曾亲为宋知指婚,但宋知翌日上朝时穿了一件旧朝服。故剑情深,故衣难弃,梁帝知道他这是在拒绝。既保全皇家颜面,又守住心意,遂也不再作提,此事在坊间传为一段佳话。金陵城里人人皆知名满天下的宋知痴等发妻十年,一生只娶一妻,终生不遗。

他眼里星光尽失,缓了会儿,复又张狂大笑,“稚生,那日你和春娘成亲时,我奉命西征,未来得及备礼。明日我一定亲备好礼,送至你府上。”稚生是宋知的字,他浅浅唤来,竟有缱绻之意盈余口齿。

“哪里哪里,萧兄是为国效力,我们这些南派文人都是躲在安稳江山后面享清福。不敢和萧兄相提并论。”

萧睿的脸被烛光打的一面明亮,一面晦暗。身后的影子拉的斜长,像只张牙舞爪的大虫,残嗜他的心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唤回几分清醒,声音低哑。

“我昨日见到长君了。”

宋知几不可微的挑挑眉头,没有发问,轻轻“嗯”了一声。不再作答。

萧子恒又提了几壶美酒上楼梯,青白色的玉壶在烛光下印出不正常的红晕,像是宋知被酒灌得通红的脸。

萧睿第一次见到宋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脖子,脸颊,耳朵全红了。那时宋知初入军中,担当自己身边的参谋,他生的皮肤雪白,生活习俗和常年备受太阳照耀的塞北糙汉多有不同,私底下引起许多人的不满。

宋知不善喝酒,有人于庆功宴上借机灌他酒,塞北的酒烈性十足,连灌了四五碗,整张脸喝的通红,宋知便再承受不住,还好他及时赶到制止,救了他一条小命。乃至后来,子恒常打趣他,不出则已,一出手就救回来一个当朝太傅。

3

回到府中时,已是三更。春娘过来扶了他,帮他换好衣服。他轻轻搭上春娘的手,手指冰凉。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可是感了风寒?”

他摇摇头,“无妨,事情办好了吗?”

春娘道,“办好了,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定会万无一失,你放心吧。”她伸手将他的发髻取下,露出那如墨丝滑的长发。

“那就好。”他痴痴地道了一句,便躺在床上憨睡。这么一睡,竟连着睡了三天。

再醒来时是中午,宋知缓缓睁眼,瞥见自己床上的青丝绸缎锦被,勾纹浅青连枝蚊帐。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春娘一把扶住他,“清明,你怎么下床了?”

宋知浑身无力,便随她搀扶又坐回了床上,“春娘,你说话可要小心着。这儿的人一个个猴精似的,不得不防呀。”

春娘看他面色惨白,心生爱怜,“好,我记住了。你这一睡睡了这么久,我都以为你生病了呢,快要差人去请太医了呢。”

他愧疚的笑笑,“那皇上那里可说了什么?”

“正好碰上两天休沐,又差人去请了个病假,皇上遣了高公公来,送了些补品,嘱咐说让你好生休养。然后其他大臣又呼呼啦啦的送了许多补品来。”

“那左相呢?”他有些着急,连带呼吸也急促了几分,认真的看着春娘。

她伏了身子趴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样东西被查出来了,皇上暴怒,只是消息没放出去呢,这还是昨儿个高公公来的时候套出来的话。”

宋知哈哈大笑,发丝尽乱,“可真是报应呀。他左文月何曾想过有这么一天?我们宋家的百位亡灵也可安息了。”接着便是一阵咳嗽,由于动作太大,整个人气力悬浮,趴在床上。

许久,才道。

“春娘,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4

宋知并不清楚萧睿是如何知道自己对左相下手的。明明那日伪造通敌的证据自己并未亲自出面,借的是一位常年与左相不和的臣子之手。在上朝时他还是有些恍惚,期间皇上问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听见,还好圣上一直以为是他病尚未痊愈,没有过分苛责。正如他所料,朝堂上果然对左相的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一派大臣要求严惩,另一派则请求再查。

梁帝素日最恨朝堂上结党营私,一怒之下摔了奏折,“查什么?有什么可查的?现在查出来通敌,明日再查出来叛国吗?”

一群臣子乌压压的跪下,不敢再多说话。宋知在朝堂上少有的沉默,梁帝询问了他的意见。

“臣不敢发言,是因为左相是臣的老师,臣要避嫌。”顿了顿又道,“但臣断不相信左相会做出这样不忠不义的事情来,请皇上三思。”

金陵城里人人皆知宋知的身份,他起于“扬州瘦马”,自小混匿青楼,和大臣女眷们拉扯不尽的裙带关系。他当初入朝也是一位妙音娘子对左相吹的枕边风,因此不少文人儒士对他的出身多加辱骂,他初入朝廷时的处境并不算好。好在左相和靖安王看出宋知是个人才,对他多加照顾,而后又举荐他去了军队历练,他在朝廷里才渐渐立住脚。也因这一层关系,他和萧睿关系亲近,私下里以兄弟想称。

宋知感觉到自己背后的目光灼热,不用扭头,他都知道那束目光来自萧睿。果然,一下朝,萧睿就走到他面前拦了他的路。萧睿生的高大,一瞬间有黑影临身,他久病未愈,打了个冷战,“萧将军好。”

“我早就提醒过你,左相的事情,你莫要再插手了。”

宋知冷冷一笑,“萧将军怕是想多了,左相是我的尊师,我怎会对他下手呢?”宋知打算绕过他走过去,萧睿一把拉住他,动作有些大,引得身边官员频频侧目。

“稚生,左相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剩余的话萧睿没有继续说下去,朝堂上人多嘴杂。

5

后来,萧睿又来过他府上一次。两人一同前往湖滨的湖心亭里避暑。那亭子如名,建在水中央,能进入亭子的只有一条林荫小路,用青石板铺就,人走在上面会有吱吱呀呀的声音。

小路较窄,两个人走在上面,有些紧促。肩膀总是不自觉的靠在一起,这条小路在夏季一向凉爽,现在宋知却觉得炎热异常,额头上不自觉的渗出汗来。

萧睿见他额头冒冷汗,自然的从怀里取出帕子伸手去擦拭他额头。蓦地男性气息铺将而来,宋知吓了一跳,想往后退又不小心被石头绊倒。

就要落下时,被萧睿伸手接了。他正好躺在他怀里,四目相对。

萧睿顿时觉得香气萦怀,和女子独有的体香极像,邪魅一笑,“怎么,还怕我这个大男人对你做什么?”

宋知尴尬的站起来,没站稳,晃晃悠悠的,伴着青石碰撞的声音,“没什么,只是今日金陵城里关于我们二人的传闻不断,自然要避着点的。要是因着不着调的传闻坏了萧兄的婚姻大事就不好了。”

萧睿含笑的眸子里笑意浓了点,似笑非笑道,“金陵城内关于我们二人断袖的的传闻一直不少,你又何必今日才决意让他们销匿呢?”

宋知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我不过是意思意思,你何必当真。你萧大将军怎么会在金陵城里娶不上媳妇呢?

“更何况,那些传闻已经影响到我的婚姻大事了。”

宋知咬牙切齿的笑笑,额头冷汗不断,“是我的错,是我考虑不周,影响了萧兄。”

“那你打算如何补偿呢?”他压低身子,伏在宋知的耳边,“以身相许如何?”

“你,”他听见瞪大眼睛,一紧张,嘴巴打结,“萧兄莫要胡闹,我,我可是男儿之身,怎可以身相许?虽然大梁民风开放,但我已经有了春娘,我成亲那日发了誓的,终生不负春娘。”

萧睿早已意识到他会这样说,坦荡一笑,“稚生,你怎么当真了呢,不过是开个玩笑,你莫放在心上,你大病初愈,要是我说什么胡话再把你吓病了可不好,春娘怕是以后不允许我再进宋府了。

萧睿那天也没有说出什么比较有用的话,一直在插科打诨,反倒是宋知配他转了一下午的花园,累的脚疼。

萧睿走后,宋知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萧睿知道了他是女儿身的事情。萧睿这人一向狐得很,没把握的事情从来不做。为此他下了朝也不多呆,避着萧睿走。

6

如此平稳过了几日,春娘急忙跑过来告诉他柳长君被萧睿带走了。宋知一阵心慌,险些站不稳,而后连饭都顾不上吃赶往将军府。

萧睿正在吃饭,便看见宋知慌慌张张的走来,脚步匆忙,偌大的衣衫被风刮起,一阵空虚,显得他十分瘦弱。

他心疼道,“你怎么来的这么及时?正好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灌汤包。”一旁的萧子恒连忙把事先准备的碗筷拿出来,那碗筷皆是用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而成的,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流光。

宋知斜睨一眼,满脸怒气,“萧睿,你知道我是为何前来?”

萧睿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抬头看他。宋知只有在生气的时候会叫他全名,他叫他“萧兄“的时候敷衍又疏离。

“长君在我这里。”他瞧见宋知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是不是只有他才能把你引到我府上来?”宋知别过脸不去看他,他的心意自己何尝不懂,只是自己实在无法接受。

“萧睿,按大梁律法,为官者不可私自扣押百姓。你为何要把柳长君关押在你府上?”

“有人举报柳长君盗窃,“萧睿轻呷了一口茶,“我便将他先行关押,秋后再行询问。”鲜绿色的月龄芽浮在杯子上,一如自己的心,飘荡不安。

“胡闹,”宋知动了气,宽大的衣袖拂过桃木桌子,带掉了萧睿先前为她准备的白玉碗筷,摔得粉碎。“柳长君不良于行,为人宽和,况且他又不缺金银,怎会偷盗?”

萧睿的心里一阵刺痛,而后的话他听的不大清。宋知喜欢白玉,他便在西北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上好的白玉,这可是他从西北特意带来的。

宋知看见那掉在地上的白玉餐具,碎了满地,迎着日光向自己眼睛灼烧,有些尴尬,但还是生气的很,索性扭过头去。

“稚生,左相被诬陷之法和北齐宋首辅宋文饶诬陷之法一摸一样,我能看出来,你觉得别人看不出来吗?”

宋知听见宋文饶三个字,危险地眯起眼睛,“萧兄,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萧睿冷笑几声,起了身,缓缓走近他,“那日甘州相逢,春娘看长君的眼神太过不寻常,不似初识。我心下留意,便派遣他人调查春娘,结果发现你身边那位春娘竟是北齐谢尚书之女谢之春。”

宋知浑身冷颤,指尖发白,狠狠的扣着桃木桌。北齐谢家和宋家是世亲,谢之春和宋清廉也自小定了婚约。如果柳长君是宋清廉,那她自然身份不一般。

他继续追查下去,果然又有所发现。他一直知道当年那个寄宿他府上的战场幼女身份并不寻常,但没想到她是北齐宋首辅长女,那个惊才绝艳的宋清明。

“绾儿。”他试探性的叫了一下她的名字。

宋知却如被雷击一般,“不要叫我绾儿,绾儿已经死了。”

从她踏进扬州青楼的那一步就起,她已经死了,她是宋知。没有人会想到,名满金陵的宋太傅竟是北齐郡主宋清明。

“萧睿,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宋知扶着木桌缓缓坐下,木凳子上的凉意令她清醒,“我扳倒左相之日,便是我离开大梁之时,从此山高水长,两不相欠,各自安好。”

萧睿转过身子,呆呆的看着书斋窗外开的正好的月季,白嫩润红,簇拥着开了一树,低低的说了句,“绾儿,倘若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呢?”。

7

宋知做了一个梦,梦见她还是宋清明的时候,她穿着北齐最流行的玫红色衣衫和家人一起去春游。那时她是北齐有名的郡主,一生下来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她的母亲是当朝皇太后最宠爱的长女,父亲是北齐的内阁首辅,她一出生就注定不凡。再加上她和妹妹是罕见的双生,皇奶奶心里高兴就为她们二人赐名,她是长姐,名清明,妹妹名叫清如。

还记得哥哥宋清廉总是吃她们俩的醋,说皇奶奶只为她们两个人赐名,偏心。后来皇奶奶拗不过他,就给他赐了字,“长留“。

可惜,哥哥还是没有长留宋府,宋府的辉煌也未长留。

十岁那年,有大臣举报爹爹和南梁左相暗自勾结,意图叛国,企图将南北对战时北齐被坑杀的三十万大军罪名扣在爹爹身上。爹爹宁死不从,自刎于狱中,母亲也悬梁于府。宋府被一场大火侵蚀,她与哥哥在仓皇中走失,一个人带着清如在山上躲了七天。

在她以为快要活活饿死的时候,大军忽至,她把清如推了出去,她们本是双生,不熟悉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曾有道人预言,她是凤命,以后要做皇后的人,北齐的那个窝囊皇帝怎么肯放了她。她顶着清如的名字入军,充当军妓,在军队里受尽折磨。那些征战的贫寒将士早就对她们这些世家小姐看不惯,这次又怎么舍得放过她们呢?她就在那些如狼似虎的眼神下地过了两年,也明白了什么叫做苟且偷生。

好在后来她所在的军队被萧睿降伏,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将军救了奄奄一息的她,将她带进府中好生将养。

绾儿是她的小名,每次萧睿唤她的时候,她都会想起母亲,那个骄傲明艳的女子,哪怕到死都不愿意别人说她的丈夫一点坏话。

8

宋知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长君。

“可还头晕?”

她摇摇头,在春娘的搀扶下缓缓坐起,把身子扭向一边,系好扣子。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垂着头靠在床栏上,轻柔的床帏垂在她身上她也无暇顾及。

“你对左相下手了?”

“我不是给你写过信了吗?左相他为人清正,仁义爱民,让你不要用那些肮脏的手段构陷于他。”

她低着头不肯说话,她终于成为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个人,宋府当年遭人陷害,毁于一旦。如今她也要用这种手段复仇。

“爹爹他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她睁大眼睛看他,什么叫做不简单?

“你也知道,爹爹他并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他是爷爷的养子,他是南朝人,所以,那件事情,”他不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的抱住了宋清明,用手摩挲她的头发。

她忽然抓狂起来,这个结局她曾想过,自己曾在皇宫里看到父亲的亲笔书信,可她还是不信,那个一向言笑晏晏,从不对儿女说一句重话的父亲,怎会卖国毁家呢?

“那我呢?”她冷笑,面目狰狞,“我为这个局布了七年,现在你告诉我,这个局根本没用?那我当年受的折辱又算是什么呢?春娘在军队里所受的侮辱就此作罢?我们宋谢两府上上下下百条人命就这样完了?”

窗外的几朵桂花在阳光下开的正好,姿态妖娆,管家把他的小女儿驼在肩上赏桂花。小女孩儿咯咯的笑声,一阵阵传到她的耳边。只觉笑声刺耳,她听的耳朵直痛。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应是天底下最耀眼的姑娘,也可以坐在父亲的肩上赏花,可是现在呢,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搅弄风云,遮天蔽日。

她喃喃道,“早知这样的话,我当年在军中便该早早死去,又何苦让春娘代我受那份委屈?”

9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知一身朝服跪在了大殿前,梁帝一向嗜睡,那日却是突如其来的早起,

一边梳洗一边听宋知把那段冗长的奏章,听到宋知为左相求情,面露不快,眼里看见沉寂的寒意愈显。

高公公见状,连忙朝她摆了摆手,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禀报。

“宋卿,你也觉得左相不可能谋反吗?”梁帝扭过来看她,他面色祥和,脸庞圆润,笑起来看着慈爱可亲,像一尊憨态可掬的弥勒佛。可现在宋知在他眼里瞥见了几丝锋利。果然身居高位的人,没一个简单的。

“宋知,你年龄尚小,不懂人心是会变的。北齐的那个所谓忠心耿耿的宋首辅不是也叛国了吗?”

宋知脸上一怔,不敢抬头去看梁帝脸上的嘲讽,继而又神色如常。梁帝眸子微深,不动声色的冷笑。

“北齐皇帝昏庸,错判清官,大臣百姓至今仍言论非常,皇上乃是圣帝,定不会重蹈覆辙呀。”

“罢了,跪安吧。”梁帝似是喃喃自语。

宋知跪在宫殿门口,不肯离去。正午的太阳灼热,她被晒的昏昏欲睡,汗流浃背,浑身酥软。

不一会儿,晴朗的天空突然打了一个霹雳,接着便是豆大的雨水砸在身上,今日出门时春娘说天气炎热,便让她把那件贴身的棉褂给脱了,故而她穿的单薄,雨水砸在身上生出疼意。

高公公打了伞,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水坑走过来,将伞撑在她头上,“宋大人,先回去吧。皇上就在气头上,等他气儿消了再说吧。”

“公公,谢谢您了,只是皇上今日不宣我,我便是要一直跪着。”宋知还未说完,便听见萧睿的声音。

“你快些回府吧,春娘等的焦急,派人到我府里问了四五次了。”他还身着戎装,明显是刚从训练场上下来。

她伸手扯扯他的甲衣,像是第一次在战场上相见那般,目光凄然,“萧睿,帮帮我吧。”

“先回去,我一会儿给你消息。”萧睿轻拍她的手,让她冷静下来。从高公公手里接了袍子笼在宋知身上,便进了大殿。

10

不久后,萧睿就派人传来消息,皇上决意贬左相为左司马,罚三万两黄金。

宋知呆滞一旁,双眼空洞,“春娘,如今我到不知道我是对还是错了?若是对的,我的七年谋划该作何谈?可要是错的,我便终生难安了。”

“绾儿,”春娘把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做自己想做的便好了,我和长君只希望你快快乐乐的度过此生。”

“那也正是我的愿望。”

萧睿从皇宫里出来后就骑着马着急赶过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头发散乱,面色尚未恢复血色。

春娘调笑道,“你们俩这么一对比,萧睿你倒是像是生病的?”

萧睿向春娘拱一下手,“可否向春娘讨杯茶喝?”

“好。”

“没茶叶了。”

春娘尴尬的笑笑,“是,宋府是没茶了,但是绾儿还藏有一批好茶,今日你运气好,正好可以喝。”

宋知坐到茶席上的时候还在生气,眼看着萧睿笨手笨脚的要把茶倒在她身上了,“算了,算了,我来倒吧。”她竟在萧睿脸上看见一抹狡猾的笑,渐又恢复正常,可是她眼花了?

倒茶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像萧睿这样的世家公子,怎会连茶都倒不好呢?她斜眼冷瞪他一眼,朝他茶杯里倒茶。

“这茶可真香呀,托了春娘的福了。”一翻手,萧睿看见了她皓白玉臂上的一块红色疤痕,在玉藕上十分显眼,像是渗出血来。她素日着长衫,他人一般难以发现。今日她衣衫松散,倒茶时不小心露了出来。

宋知注意到他的眼神,也不加掩饰,解释道,“北齐皇室的女儿手臂上都被点有守宫砂,这守宫砂颜色鲜艳并且难以去除。那时我初入扬州妓馆为它头疼不已,又不忍心糟蹋自己,便只能用刀割之,再以小火慢烧,制成久伤假象。”

萧睿倒吸一口凉气,眼里情绪复杂,“那春娘呢?”

她看向窗外,眼色暗淡,“是我拖累了她。”

11

转眼已是新年,宋知终日斗鸡遛鸟,挤身于烟酒巷口,日子过的好不潇洒,朝廷里大臣也对他多有绯言。尽是这般荒唐,萧睿还是发现了宋知在清理手下的产业,知道她需要大量的钱,便私下里买了她的许多店面。

宋知在二月向梁帝递交了辞呈,在宫殿下叩头三次,而后扬长而去。又亲自去左相府里拜访,左相的孙子喜欢蛐蛐,便把自己的霸王蛐送了出去。

像是赔罪,亦像是道别。

左相猜到了她的心思,便在临出门时派人送了一百两黄金,宋知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暮春三月,她终于踏上了征途,前路漫漫,她竟不知道要前往何方,还好有哥哥和春娘相配,再遥远的地方也让人安心。

临行时,萧睿没有送别,春娘知道她的心思,也不多问。萧睿是位极人臣的大将军,怎会为她这个孤女折了前程。好在窗外的景色迷人,宋清明一会儿就分散了注意力,呆呆的盯着车外的花看,宋长留自幼学医,这些花草对他而言熟悉之极,便细细的讲给她听。

窗外日光烂漫,连绵的青草野花顺着路道蔓延,宋清明好久没有看见这般美景,此刻开心的象是一个孩子,久违的闺中时光袭来,让她恍若隔日。青草如茵,山花璀璨,她身着浅黄色衣衫,像是年幼时的烂漫少女携家人出游,开心了便闹着下车,变着法的耽误行程,还好日子很长,她可以一点点浪费。

“长君,你看远处是否站着一人?”

长君顺着春娘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男子站在山头,驾着马疾驰而来,男子发丝飞扬,衣衫联袂,一路上马蹄不知践踏了多少春花。停下来时,隐隐有几只蝴蝶围在马蹄边飞舞。

“萧将军好。”

宋长留向他行了个礼。宋清明缩在他身后,笑眼弯弯。

“莫要叫我将军了,我已辞了将军一职。想着要外出巡游,又念及自己毫无经验,不知可与宋兄同行几日?“

“几日是不行的,我们这里只收长期的。“宋清明抢答,肆笑的看着她。

“好”萧睿看着她答,那一瞬间,宋清明在他眼里看见了万里星河,一如两人躺在塞外高地上见过的晴朗星空。

她不知,那眼里的星子,每一粒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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