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回。
藕官在杏子林给药官烧纸,被一婆子抓住,幸得宝玉帮忙,才没事,宝玉问她给谁烧纸,她不说,只说你可以去问芳官。
宝玉回来问芳官,芳官说出了藕官、药官和蕊官之间的故事,原来这藕官是演小生的,她因与演小旦的药官常演情侣,故而关系亲密,以至于在生活中也如夫妻般,感情深厚。后来,药官死了,她非常伤心,再后来又来了个演小旦的蕊官,她又爱上了蕊官。众人笑她得了新的忘了旧的,她就说:
"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也就是有情分了。”
这是程本原文,而大部分脂本在这后面还加了一段——
若一味因死的而不续,孤守一生,妨了大节,也不是礼,死者反不安了。
这三个小姑娘的故事,很明显是后四十回宝黛钗结局的预演,尤其是后面这一段说词,也必是黛玉死后,贾家人劝宝玉娶宝钗时的说词,可我认为这个话由藕官说出是不可能的,小儿女在青春期对性別感情的认知也仅会到"不把死的丢过不提"这个程度,至于什么节什么礼,想都不会想。所以,我赞成程本的作法,而脂本的内容,不论是原文还是补充,都有些画蛇添足。
再往下,宝玉让芳官给藕官带话,叫她以后不要烧纸。
程乙本——
宝玉道:'以后断不可烧纸。以后逢时按节,只备一个炉,到日随便焚香,一心诚虔,就可感应了。 我那案上,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 以后快叫她不可再烧纸了。'
而脂评本在"以后断不可烧纸钱’下加道——
这纸钱原是后人异端,不是孔子遗训。
又在"就可感应了”后面加道——
愚人原不知,无论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以诚心二字为主。即值仓皇流离之日,虽连香亦无,随便有土有草,只以洁净,便可为祭,不独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来享的。
这些话对不对呢?对,这是作书人借宝玉之口说出的新思想,但他不会对芳官这么说,因为对方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小姑娘,且刚到怡红院,宝玉只需说事实就可以了,理论性的东西是不会说的,如对的是邢岫烟,可能才会说。因此,这一段,程高本处理的好。
第六十回。
芳官到厨房传宝玉的话,刚好探春的小丫头蝉儿让人买了糕回来,芳官说要尝尝,蝉儿不允,厨娘柳氏另拿一碟糕给芳官,芳官不吃,而是掰着一块儿一块儿地喂鸟来气蝉儿,蝉儿气道——
雷公老爷也有眼睛,怎不打这作孽的人。
程高本只这一句,而脂评本后面还有四十个字——
她还气我呢,我可拿什么比你们,又有人进贡,又有人作干奴才,溜溜你们好上好儿,帮衬着说句话儿。
我认为脂本这几句该删。
一则,蝉儿在探春处仅为扫地丫头,与侍书翠墨等没法儿比,她私下里见到芳官,可能会这么骂,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是万不敢这么骂芳官的,因为这"有人进贡"、"有人当干奴才"之语明显与芳官的身份不合,既不是骂芳官,那自然是骂宝玉了,她敢吗?
再则,在离开厨房时,诸本均为"当下,蝉儿也不敢十分说,一面咕哝着去了。"如果前面她连宝玉都骂了,还提什么不敢说。
所以,这部分,程高本正确。
第六十二回。
宝玉过生日,众人聚在红香圃,游戏吃酒,独少芳官,宝玉去找,并安顿她吃饭,却见柳家的已送来精致的饭菜。之后,刚要离开,迎面遇到了袭人和晴雯,被这吃醋二人组取笑了一番。
袭人笑道:"我说你是猫儿食,虽然如此,也该上去陪他们,多少应个景儿。"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什么空儿,跑了去吃饭,两个怎么就约下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 "
这是程乙本的内容,脂本在"猫儿食”后还有几句——
闻见了香就好,隔锅饭儿香。
猫儿食,一般注解都是说指宝玉吃的少,实际上,猫儿食,在江苏一带特指老鼠,这里,袭人并不是担心宝玉吃饭少,而是取笑宝玉与芳官私下里有不能见人的男女关系,是在偷食,而晴雯就直接说芳官是狐狸精,清楚地点明了这个意思。所以,脂本那袭人的两句不该删,否则与晴雯的下一句对不上。
第六十五回。
贾琏的小厮兴儿来给贾琏传信儿,然后被尤二姐姐妹留住打听贾府的事,那兴儿就一气儿地侃,其中就提到了黛玉和宝钗。
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薛,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 不敢出气儿。"尤二姐笑道:"你们大家规矩,虽然你们小孩子进的去,然遇见小姐们, 原该远远藏开。"兴儿摇手道:"不是,不是。那正经大礼,自然远远的藏开,自不必说。就藏开了,自己不敢出气,是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这是脂本,也是通行本采用了的内容,相比之下,程高本简洁一些——
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的去,遇见姑娘们, 原该远远藏躲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说的满屋里都笑了。
这部分内容谁优呢?我认为各有优劣。脂本提到了黛玉的病,也提到了宝钗的白,这是对的,否则,后面说"怕吹倒了林姑娘,吹化了薛姑娘"就不知所云了。但脂本里提到林薛二人的名字,就大大不妥了,姑娘的名字在古时是秘密,贾府小厮这个身份是无从得知的,哪怕是林薛二府的小厮愉愉知道了,也是不敢对外人说的。
第七十四回。
凤姐与平儿在屋内谈论是谁把贾琏求鸳鸯把贾母的东西典当应急向外露了——
凤姐道……反叫鸳鸯受累,岂不是咱们之过。"正在胡思,人报:“太太来了。
程本筒单,而脂本却复杂的多。
凤姐道:"当紧那边正和鸳鸯结下仇了,如今听得他私自借给琏二爷东西,那起小人眼馋肚饱,连没缝儿的鸡蛋还要下蛆呢,如今有了这个因由,恐怕又造出些没天理的话来也定不得。在你琏二爷还无妨,只是鸳鸯正经女儿,带累了他受屈,岂不是咱们的过失。”平儿笑道:“这也无妨。鸳鸯借东西看的是奶奶,并不为的是二爷。一则鸳鸯虽应名是他私情,其实他是回过老太太的。老太太因怕孙男弟女多,这个也借,那个也要,到跟前撒个娇儿,和谁要去,因此只装不知道。纵闹了出来,究竟那也无碍。”凤姐儿道:“理固如此。只是你我是知道的,那不知道的,焉得不生疑呢。”
一语未了,人报:“太太来了。
这一段,程本简洁,把想像留给读者,是可以的,但脂本所加,也可以,只不过,贾母不说破的理由恐非怕其它的孙辈周借,而是她也知贾府入不敷出,面子上下不来,所以,凤姐要用,她就不言了,至于鸳鸯告没告诉她,那就无需讨论了,若鸳鸯真有私心,就没有那么大的信任了。
同在七十四回。
以凤姐为首的抄检团,查完了惜春处,下一个便是迎春处,诸本均简述,程本却加道——
谁知那老张妈原和王善保家有亲,近因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跟前作了心腹人,便把亲戚和伴儿们都看不到眼里了。后来张家的气不平,斗了两次口,彼此都不说话了。如今王家的听见是他传递,碰在他心坎儿上,更兼刚才挨了探春的打,受了侍书的气,没处发泄,听见张家的这事,因撺掇凤姐道:“这传东西的事关系更大。想来那些东西,自然也是传递进来的。奶奶倒不可不问。”凤姐儿道:“我知道,不用你说。”
于是别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内去。
我认为这未必是程本私加,因为程本为刻本,能简尽量简,那加的理由只能是它所依的抄本原就有这么一段。想那王善保家的,本来就是邢夫人派来看笑话的,刚却受了探春的气,还不借机找补几句吗?且她提绣春囊也是这般传递进来的,虽不合事实,但此时的语境,提一下,也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