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伞沿可以遮挡住我的视线,更能遮挡住别人的视线。
我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伞。淅淅沥沥的雨迷迷朦朦住空气,像是有缭缭绕绕的雾霭一般蜷缩在你的四周使大家互相都看不真切。湿润的空气也使人不必在意自己的形象。
譬如衣服不必再弄得那么干净整洁了,反正大家的衣服都湿漉漉的,所以一块是浅色而一块因为雨水而暂时是深色。譬如头发也不必在出门之际麻烦你在镜子面前踌躇,并用一把木质纹理的梳子一遍一遍细细理顺,更不必打上发泥捏出你想要四处展示的发型最后再喷上定型喷雾了。毕竟雨天大家都是满头雨水而狼狈地出现在互相面前。譬如女人也不必化上浓妆,只需淡淡地拍几下粉底再拍一拍定妆粉就大功告成了,显然口红不论阴晴都是必备的。不仅如此,就连声音也被这茫茫雨雾隔离开来了。窸窸窣窣的雨滴敲打着伞面,叮咚叮咚如泉灌耳,轰隆声震震不息如浪涌潮翻。下雨天路面湿滑,那必定是会堵车的,笛鸣声此起彼伏。这时你就算慢慢地边走边哼着一首小曲儿也没有关系,再大点声也没关系,反正没人可以听见。
雨天是能够使人放出本性的天气,雨天是能够使人放下伪装的天气,雨天是能够使人放下戒备的天气。我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伞。
柏油路被雨水打磨得光滑,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灰沉沉的天空。不时有雨滴不断落在某些坎坷里面泛起片片涟漪。
快到了,我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我并不赶时间。平时就有在包里放一把伞的习惯,今天算是派上用场了。快到了,公交站的影子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尽管迷朦朦的雨雾让我看不清楚,但那里标识性的红色指示灯让我非常肯定。
“噗”,我收起了伞。
满世界都是缭缭绕绕的水雾,而这小小一方寸土的清晰像是上帝良苦用心给予人们的暂时去处。站台有两把长椅,我坐在了左边这一个。四处空无一人,没有人声的地方对于我来说是最安静的,尽管雷声轰隆雨声淅沥。没有了雨伞的遮挡,我可以四处观察城市的各个方向了,路面上的人零零星星只有几个,马路上也只有几辆闪着车灯的小轿车开得不快也不慢,闪烁的红色与黄色车灯在打湿了的柏油路上光芒四溅有点儿刺眼。
正当我暗自庆幸享受这难觅的整个城市的安静之时,“哒哒哒”的脚步声忽然闯进这个公交站台。那是个女人,淡蓝色加白色的束腰长裙让她本来就苗条的身材更加修长。穿着高跟鞋,光滑的小腿没有被裙裾覆盖,并沾满了清澈的雨水。她坐在右边的长椅上摆弄着被完全淋湿了的裙子,湿润的发丝告诉我她似乎没有带雨伞。奇怪的是她的妆容并没有花,也许是防水款式的化妆品。眼神非常安详,表情淡然仿佛并没有在雨中惊慌失措过。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有风吹过,几缕湿漉漉的发丝摇摆勾勒出风的形状。红唇如同一朵绽开的玫瑰散发着幽香在灰色的城市里隐隐摇曳开得雕琢安详却红得滚烫刺目,颜色与周围的环境无法融入。譬如在背景全是黑白的一张照片中出现了一朵开得火红的花,我仿佛能闻到这股花香。
女人拿出一本书,封面简约洁白,什么图案都没有。随意翻了翻,忽然像是害怕把书页弄湿的缘故,又把书本合上悄悄地放回了包中。她向车将要开来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刚刚错过了前一辆,下一辆的到来由于下雨还需要等待很久。但是她既没有表现出遗憾,也没有表现出为难。终于,她转头看了看另一个方向,我立马把头转开假装我是在找我需要坐的公交车号。此刻我在心里恳求她不要注意到我,不要将目光放到我身上然后静静地打量我,或者无聊到向我这边的座位挪动过来找我搭上那么一两句话。
千万不要这样,我心里暗自祈祷。
“您好,请问M375号公交大概还有多久才来呢?”她坐到了我的旁边,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说话时的气息近乎吹到了我的耳根。也许是口红的香味还是喷了某种香水,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悠悠地朝我飘来。
我仍然没感抬头直视她的目光,“我帮您找找看。”我用手指在告示牌上滑动,假装仔细地找着M375号的开出时间。“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因为下雨,这车可能还要延迟开动。”我强装镇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噢,谢谢您。唉,运气真不好,这车才刚刚走掉。”
“嗯,确实,您要是能早来两三分钟大概能赶上的。”我还是不敢抬起我的头,依旧假装寻找着我要坐的那号公交。
“唉,这下雨天我又穿着高跟鞋,走路毕竟要更慢些。”她似乎笑着讲出了这句话。“不过没关系了,反正我已经下班了,回家毕竟不赶时间。”我能感觉到她轻轻地撩了一下头发。
“噢是吗,下班了确实一身轻松,我也是刚下班。”我强行抬起头,用力拧出一份自然的微笑。
“噢吼?这么巧,这个点下班的人可不多,您是做什么的?”
“作家。写累了出来走走,就当是下班了。您呢?”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眼角的一颗痣长得雕琢,与她冷艳的脸很是般配。五官精致,在我的审美里是一个标志的美人。
“我是医生,眼科医生,平时也非常喜欢看小说,您一般写什么类型的呢?”
“短篇小说,想到啥写啥,胡邹乱编一些。”
“您可真真会开玩笑。”她轻笑了一阵,然后把头歪了歪斜斜的看着我。
“没开玩笑,都是乱写一通的,编的故事也是各个光怪陆离。在读者眼里大概是一本笑话杂志吧。”我一本正经的说道。
“光怪陆离吗?我也喜欢光怪陆离,特别是那种有些意向很考究的小说。”
“意向确实很重要,小说最重要的就是用意向来表达作者的心境。”
“那您帮我看看这篇小说想表达什么。”她拿出了那本封面没有图案的书。“似乎在…五十七页吗…不对…,在这,第五十一页。”她把书递给了我。
一两辆小轿车飞驰而过,远方传来几声笛鸣。湿润的空气中漂浮着泥土的芳香,杂糅着草木苦热的味道和她身体上淡淡的幽香。
第五十一页的小说:
薄薄的液面流动着彩色的纹理,忽而由于一只陌生的手轻轻触摸而毫无节奏地开始颤抖起来。然后从接触的那个点为中心不断向四周漫溯,形成一块完整的缺口,最终完美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就那么一瞬间,销声隐匿毫无痕迹。兴许在它破碎的那一刻发出了某种声响,譬如“噗”的一声像一朵野花漫不经心地开放,譬如“啪”地一下某颗气球炸开,但音量要缩小几万倍。 四周飘浮着七八个泡泡,每一个大小各异。它们乘着温暖的风儿起起落落,悠悠缓缓上下起伏,时而被一股不合时宜的气流撞出不同的形状。远处教堂的楼身被日光渲染成橙红色,块块红砖层层叠叠静悄悄地屹立于此与它们脚下的枫叶融为一体,远处看上去似乎烧得火红烧得热烈,近一点却不难看出它们仅仅是烧得火红但绝不热烈。红砖一动不动忧喜不惊,红叶熙熙攘攘飘摇悠闲。
花坛的四周坍圮了许多白色的巨石,每一块约莫有两三米,像是上帝闲来无事放倒的一圈多米诺骨牌。它们的表面爬着一些青苔,甚至有几株野花夹杂在石面的裂缝里开得雕琢而细致。在巨石的周围缠满了古树的根,轰轰烈烈生长得枝叶繁茂,野草嗡地一声全部长出来像液体一般洇开,从巨石间的罅隙洇开,从土地上的沟壑里洇开,从零星点缀疏密有致的连翘和郁金香的花瓣下洇开……教堂的尖顶飘来一阵肃穆的钟声,悠悠地扩散到远方与天空和大地遥相呼应,颤动的余音沉稳而安详像是婴儿出生就伴随着的声音让人回到了摇篮中令人昏昏欲睡。某只蝴蝶也听得迷迷欲醉,于是它就趴在一朵连翘上静静地安睡了下去。
总有一股圆号声时隐时现。看不见吹号角的人,但是听得见号角声,宁静而诗意,庄重而古典。听不出来是什么旋律,但总给人一种忧伤与欢快杂糅,释然与遗憾杂糅的感觉。也许这是一章千古流传下来的曲谱,抑或是一段刚刚创造的音律。号角声悠然缥缈,将空气中流动着的花香和草香吹得更浓郁,将一个个泡泡吹动。古老的音律缓缓鸣奏,柔和的颤响使泡泡变得沉重,终于掉落在草地上瞬间消逝了。茵茵绿草仍然随着风的节奏摇摆,没有任何感觉。
两个男的走在高中校园的小路上,秋风徐徐,天气凉爽而且刚吃过饭,所以走得很慢。 其中一个五官算是精致,身高约莫一米七七,留着比寸头稍微长一点儿的头发,稍微有点瘦。除此之外唯一的特点便是脖子通红,他对此解释道:“我这他妈是因为牛肉过敏!”另一个则稍微高一点,身材更加匀称,五官算是精致,勉强能称得上是帅气吧。碎刘海盖过了眉毛一直到眼镜的上框,头顶也乱糟糟的。常被红脖子说像是乞丐的头发,想必是经常不修边幅导致的。但他也不是很在意,毕竟红脖子说的的确是实话。我们尚且称之为眼镜。
“这狗屁食堂是真的难吃,唯一可以吃的就是这个牛肉焗饭了,然而他妈的每次吃完还得去窜稀!”红脖子愤怒地往地上吐了口痰,并且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
“确实,盲猜隔夜饭,而且还卖这么贵。”眼镜用牙线把牙齿缝隙间的肉末挑出。“而且还每天都要吃,一直吃下去,永远吃下去……”
“没办法啊,这些狗领导是要赚钱滴,他妈的怎么赚钱怎么来呗!”
“唉,学生最穷最弱势,然而偏偏要坑我们的钱…懂我的意思吧。”
“他妈的!所以说这越穷的人就越被坑钱,越惨的人就越被欺负!这些狗校领导……”红脖子的脖子由于愤怒而涨的更加红了,脚步也随之愈来愈快。
“是这样的…诶诶,走慢点,刚吃饱呢。”眼镜慢悠悠地走着。
“别他妈这么慢了,我的感觉来了……”红脖子捂着腹部加快了脚步。
眼镜慢悠悠地走着,“那你赶紧去吧,啊对了,你之前要跟我说啥来着?”
“啥?”
“那时你急着去窜稀,所以还没说出来的那件事。”
“噢噢,那件事啊,下午再跟你说吧…我他妈绷不住了!”红脖子逃回了宿舍。
眼镜慢悠悠地走着,目光不时伸向远方,游离于天地间又凝结于一点,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创新。回过神来,他走进小卖部准备买一瓶水解渴,因为食堂的菜太咸了。
下午他们俩很快到了班上,但不是第一对来到班上的,因为有几个热衷于内卷的同学早早就来到了教室进入了学习。而他们俩从来都坚定不移地摆烂,一个纯属因为懒,而另一个纯属觉得没必要。毕竟自己并不需要这么努力,因为自己的梦想在更遥远的地方,在过去或许存在过的地方,在未来或许将要存在。总之眼镜慢悠悠地走着。
“说吧,那件事。”
“嗯…这不太好开口,我又有点儿不想说了。”
“是不想吗,我看是不敢吧。有啥好怕的,咱们兄弟之间有必要这么纠结吗?”
“嗯…行…行吧,他妈的不管了,再不找个人说出来我就要疯了。但…你可不能跟别人讲,谁都不行。好吧?”
“行行行,谁说谁丫头养的,得不?您可就放一千回心吧。”
“那我说了…,我,喜欢上一个女生了。你别问是谁,因为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总之我现在非常难受,懂吧,他妈的难受!因为她完全不知道我喜欢她,但是我却想让她知道!可是我却又不敢让她知道,很矛盾懂吧,我现在心情很矛盾。还有一点,我认为她喜欢我,因为她每次在路上碰到我都会冲我笑笑,收作业的时候总会与我有肢体碰撞…并且在我体育课打羽毛球时她总是拿着一本作业坐在附近,感觉是在看着我。”他说得越来越激动,眼神炽热如火炬。
“首先我不会问她是谁,我尊重你并且我也不想知道,兴许我也已经知道了。其次你怎么就认定别人喜欢你呢?人家只不过是一个善良又有礼貌的女生罢了。朝你笑是对同学友好,肢体的碰撞只是巧合,因为我也经常被女生撞到。至于为什么体育课会坐在你周围呢,原因很简单,因为篮球场太热了没有遮挡太阳的地方,乒乓球场在室内,闷。而你羽毛球场凉快通风又可遮阳,人家只不过找了个好地方想认真写个作业罢了。为什么你会注意到这些呢?我来告诉你,正是因为你喜欢她,所以无时无刻不注意着她,心里存在着某种对她的憧憬以至于将她所做的一切很平常的事情都统统放大了,你所观察到的她对你的‘特别’只不过是你对她的‘特别’而产生的一种错觉。”眼镜推了推眼镜。
一阵缄默。
“你不懂的,那种感觉你不懂的…那些你必须亲身经历过才能知道,那种真切的触感…她肯定对我有意思!”一阵缄默。“好吧,你说的的确有道理,也许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是我脑子发热了。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应该告诉她吗,或者说一直憋着不说?我不知道怎么办。”红脖子烦躁地挠了挠脖子。
“你可以等待。因为等待可以使你的幻想持续下去,尽管痛苦但是仍然存在着希望。因为没有希望才是最痛苦的,有一丝希望就有一丝幻想的余地,有一丝幻想的余地就还存在一丝快乐。”眼镜忽而转头看向他。“但我的建议是告诉她,因为直截了当的赴死才是瞬间结束痛苦的最好方法,但是你必须做好觉悟,因为在你失去痛苦的时候必然随之而来的是失去快乐。你将不再拥有快乐,显然也不再痛苦,因为死亡便是不具备这两个因素的。”眼镜推了推眼镜。“除非你遇见另一场心动的时刻,痛苦兼快乐会随之卷土重来。懂我的意思吧。”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这次我失败了,那么还有下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忽然没有这么怕了。”他眉头从紧锁到上扬。
“有人说过: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听不懂,反正他妈的直接上就对了!”
教室里人声鼎沸,陆陆续续所有同学都到了。铃声响起,上课了。 眼镜用右手托着腮帮子看向左边的窗户外边。阳光席卷城市,将高楼和铁轨都辗轧成金属,所有的角落里都传出尖厉的颤响。天空中有白鸽飞过,期期艾艾吟吟脉脉。环形马路上的笛声熙熙攘攘,连贯起来却是如同一首悠悠扬扬的圆号旋律,仿佛存在于过去,又似乎将生于未来……校园里有一座古老的花坛,阳光寂静平铺开来,将地上每一个坎坷都映照得辉煌灿烂。无形的风孤单地吹着,时而红叶舞动翻起阵阵浪花,时而抚弄花丛鼓起片片香风,时而摇曳树干果实坠地,时而将柔和的阳光吹进阴影里徘徊。像是黄昏固有的声音一般,像是太阳与海平面碰撞而颤动的余音一般,远处教堂的尖顶缥缈出钟声,悠缓而惆怅。那钟声推动着花坛里的泡泡四处飞舞漫无目的地巡游,在炽烈的光芒之下熠熠生辉散发着耀眼刺目的虹光,然后你推我我推你不断碰撞却没有一个破碎掉。连翘上匍匐着一只蝴蝶,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像是在做梦。忽然也许梦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故事,它就这么不经意地扇动了一下翅膀。
从花坛的东面到西面从南面到北面,从花坛的最上方到它四周坍圮了的巨石的阴影下,从进去到出来从出来到进去,从始至终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间游荡。圆号声沉重而端庄,宁静而典雅,激昂而惆怅,肃穆而欢欣。那曲子散漫进茵茵草地,又荡漾进枫林之中,吹奏着过去,吹奏着未来,循循往复生生世世不断响彻着。海潮随月光浮沉,太阳东升西落,万物春生秋死,摇篮转进坟墓…….永远只存在于现在,来生只存在于今生,是永恒之舞,是亘古之梦……
“差不多得了,不就是表白失败吗至于吗?”
“你他妈懂个勾八,要不你试试?”
“好好好我不懂我不懂。那你一个人在这待一会,我要回家去练圆号了。”
“别走,陪我聊聊。”红脖子目光闪烁却又黯淡无光。
“好。”
“你上周所说的那些事情听起来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却非常艰难。譬如进入到下一场感情中去,譬如承受那无边无际的空虚。但是你所说的却句句属实,如今我确实没有了之前的痛苦与焦躁不安,但也确实失去了一切的快乐。就好像之前的不安,恓惶,紧张甚至吃醋伤心,辗转反侧失眠一夜无梦都令我羡慕都令我渴望都令我怀念和遐想,那些感情至少还是存在着一丝快乐的,尽管也许是虚假的幻想中的快乐,尽管只有一万分之一……我该怎么办我他妈该怎么办!”
“等待。”
“等待之后呢?”
“还是等待。”
“等待之后的那个结局是什么?”
“等待就是结局,结局之后是另一场开始,那么就不再是这一场的所属物了。譬如人的一生,死亡便是结局,死亡之后的唯有等待,等待之后还是等待。除非你有来生,那么前世的等待不再属于今生,不要问我今生的结局是什么,我会告诉你是等待……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眼镜回家了。
不久,红脖子缓缓睁开双眼,他看见七八颗彩色的泡泡,看见一道缥缈的光,听见一阵庄严的钟声缭缭绕绕令他昏昏欲睡。他起身追寻着泡泡的轨迹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走到了一处荒凉芜秽的花坛,那有许多巨石,有一片柔软得令人安心的草地,他看不见那个吹号角的人,但他总是能听见一阵阵隐隐若现的圆号声,那圆号声循循回荡,响彻过去,响彻现在,响彻未来。听不出来是什么旋律,但总给人一种忧伤而欢快杂糅,释然与遗憾杂糅的感觉……
很多人都在为某一个事情不断地奔波追逐,其实早就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但不敢承认也不敢面对自己所追寻的一直都是一个不存在的希望。像是在追逐一颗泡泡,有的人于是故意追得很慢,因为那个希望是如此的脆弱易碎以至于在一瞬间从此杳无音信。番茄他终将明白他终将明白,他终将明白自己千里迢迢所追寻而来的目的也许单是让它从此破碎从此销声匿迹。
有的人已经明白了,因为不想让它过早的破灭,于是乎慢悠悠地走着。譬如暗恋,也可以说是孤身一人的爱慕就是这么残酷,追寻的尽头也许仅仅是为了使这份爱情从此不复存在。而唯有勇敢的人才有这种资格去追寻到这份令人不忍直视的结局,唯有勇敢的人敢于欣赏这满地狼藉和满天泡影。于是乎有的人慢悠悠地走着。
不复存在之后呢,之后是漫漫长路,是等待。这场等待兴许很短,但兴许比想象中的还要更长更长……,十年,百年,一万年。然后开启一片新的乐土,一场新的爱情,一个新的故事。然后陷入痛苦不安,恓惶,紧张甚至吃醋伤心,辗转反侧失眠一夜无梦夹杂着一丝快乐和希望,然后失去痛苦的权利然后失去快乐的希望,然后是等待,然后开启一片新的乐土……
红脖子不吃牛肉了,所以褪去了脖颈上的红斑。他开始留起了长发,碎刘海盖过了眉毛一直到眼镜的上框,头顶也乱糟糟的,像个乞丐。最近因为常去锻炼,又长高了一点,并且身材长得更加匀称了。由于换了位置被调到了最后一排,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清黑板了,于是乎去配了一副眼镜。最近爸妈给他报了一个圆号的兴趣班……
人的生生世世无穷无尽无始无终,不断地循环往复,譬如月亮随着亘古不变的轨迹环绕,譬如旭日东升到夕阳西下,譬如从葱茏的春天到萧瑟的秋天,譬如从呢喃絮语到摇滚的疯狂,譬如从细雨窸窣如歌到落叶曼妙如舞,譬如年少的孩子到老态龙钟的样子,譬如从安详欢欣的摇篮到肃穆无言的坟墓......人有来生千秋不断,动动相连万古不竭。 那是一章千古流传下来的曲谱,抑或是一段刚刚创造的音律。圆号声响彻不息,在古老的花坛中悠悠扬扬地奏鸣。花坛随之一片欢腾,草木竞相生长轰轰烈烈,天空空日月啼听,地冥冥枯枝静悟。苍老的古柏一直长在那就这么等着永远地在那等着,等待着今生的你,前世的你,未来的你,一个你两个你,一万个你无数个你,然后无数个有限的你组成无限的你……
号角声悠然缥缈,将空气中流动着的花香和草香吹得更浓郁,将一个个泡泡吹动。古老的音律缓缓鸣奏,柔和的颤响使泡泡变得沉重,终于掉落在草地上瞬间消逝了。茵茵绿草仍然随着风的节奏摇摆,没有任何感觉。镜头放慢一万倍,那泡泡轰然坠地时,犹如太阳沉入海中摔开万道金光,绵长的光芒倏而如长虹如银河般贯穿宇宙熠熠生辉。声音放大一万倍,“啪”的一声,空谷回响,如一声气球的破裂在悠悠的万古时光中亘古不息。
“那您的理解是什么呢?”我把看完的小说递回给她。
“我的理解嘛,大概讲的是暗恋就像易碎的泡沫一般,可以在后面悄悄跟着,但绝不能触碰,因为它一碰就碎。而这所谓的圆号乐谱应该是指人的前世和来生都是同一场演奏,人的轮回是无穷无尽的,不断循环往复。”女人认真地说道。
“我跟您想得是一样的,这暗恋和来生大抵也有某种关联,作者的意思应该是暗恋也和来生一样是循环往复的。暗恋成功了就不叫暗恋了,那就是双向奔赴了。来生到达了就不叫来生了,那就变成今生了。永恒只存在于当下,因为一旦当下过去了,那么永恒也不复存在了。而这最后的泡泡破裂是意向着什么呢?大抵是指这暗恋的结束亦跟这泡泡的破裂一般凄美震撼人心吧,或者说生命的凋亡亦是如此。” “总而言之,作者想表达的是死亡并不可怕是吧,无穷的等待也是有尽头的?暗恋失败也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所以要去勇敢地向自己的暗恋对象表达?”
“也许是这么一回事。作者想表达什么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读者的理解,文章就是献给读者的,读者的理解就是作者的理解。”
“跟您聊天我感到很舒服。”女人轻声说道。
“我也是。”
一声悠长的笛鸣。红色与黄色的车灯缓缓向站台驶来。车到了。
“哎呀,我的车到了呢。”她像是有点遗憾地皱起了眉头。
“我也是这辆车。”我笑了笑。
“噢!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们上车吧。”她绽开了淡淡的笑容。
我和她共同撑着一把伞向汽车的方向走去,伞很小,我们靠得很近。她的头发大概到我鼻子的地方,我能清晰地闻到她洗发水的味道。向下看去,从她的后颈向下看去,因为衣服是宽松的,所以我能看到她光滑的脊背,紧致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在她的背部滚动,蝴蝶骨凸出得不多,那是非常健康而优美的体态。锁骨的形状突出十分明显,脖子的经络看得也很清楚,棱角分明的直角肩和柔软的肌肉组合得完美。我有种想轻轻抚摸她身体的冲动,我渴望着身体的触摸。慢慢往前看去,我看见她洁白的颈部有一颗痣,左边锁骨的下方也有一颗。而在衣领更往下的地方,那里隐没了一些更美丽的东西,隐没了女人胴体最美丽的部分,隐没了人类天性中最原始的渴望,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性的琼苞……还好打着伞,这样就不必担心我的眼里流露出亵渎。
我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伞。
公交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们两个人。
“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雨,您怎么会带着伞呢?”
“我平时就有在包里放一把伞的习惯。”
“这可真是个好习惯,我以后也得这么做了。”女人笑了笑。
因为下雨,汽车开得很慢,仿佛把时间无限地延长了。窗外淅淅沥沥弄起管弦,轻挑慢拨幽丝缠绵。雷声轰隆发聋振聩跌宕铿锵曼妙如舞,雨滴落下窸窸窣窣坦坦荡荡悠然如歌。时而有白鸟飞过,期期艾艾吟吟脉脉。一柱一柱水流在车窗上斜斜的往后方飘去,冲刷着许久未仔仔细细清理过的夹缝里的污垢。
一个站一个站总是开开停停,没有一个人上车。一顿一顿的节奏和孤独没有感情的广播声反而更加容易使人睡着。女人坐在我的旁边,睡着了,她的头不经意地靠在我的肩上。头发还是湿润的,睫毛上也沾了水。苍白的脸颊流露着春天般不安的诱惑,亦有秋天的静谧与安详。红唇依然如玫瑰般绽放着,隐隐摇曳开得雕琢安详却红得刺目,与周围的环境无法融入,譬如在背景全是黑白的一张照片中出现了一朵开得火红的花,我仿佛能闻到这股花香。再近一点仔细地看,她并非化妆了,而是本来就这么白。白得洁净无瑕像是一块仔细雕琢的玉,像是一朵滴着露珠的水仙,娇嫩得吹弹可破。抑或是一片光洁的雪,不,像是一条纨绔的冰河像是一场期期艾艾的大雪,不,像是一整个冬天。冬天冰冻万里,整个世界都是一阵幽深烂漫的白色,那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雪面上开着一朵红得热烈红得刺目的玫瑰,在冬天的冰块里冰封住的一朵玫瑰,去年夏天最后一朵玫瑰。
因为下雨,汽车开得很慢,仿佛把时间无限地延长了。
雨滴敲击车顶,盖过了发动机的声音。曾经有人说这叫做白噪音。人类万古以来的天性就是喜欢在雨天睡觉,因为雨天不用出去打猎,而我们的先祖们从几万年以前就将雨天睡觉的基因序列传给了我们。因此在雨天很多人都会感到莫名的安详与困顿。雨天是能够使人放出本性的天气,雨天是能够使人放下伪装的天气,雨天是能够使人类放下戒备的天气。雨天,是很容易让人睡着的天气。
“诶…不好意思,我睡着了。”女人轻声说道,并且把身体稍稍远离了我。
“没关系的,我刚刚也快睡着了。”
“我在雨天总是很容易睡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女人撩了撩头发。
“我也是。所以我很喜欢下雨的时候。” 女人擦了擦眼睛,眨了眨。她的脸向我靠近,我甚至能感受到她呼吸的温度,一阵一阵香风袭来,一阵一阵心跳不断缓缓颤动。她的眼神迷离,悠悠忽忽地迷糊地看着我的面部,目光在我身上周游。 “您的头发有点乱呢,不过看起来并不难看。”她的呼吸吹到了我的脸上。
“下雨天嘛,懒得打理了。”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反正也会被雨水淋湿。”
我到站了,然而距离她的目的地还差两个站。这时雨已经停了。
“喂,下次怎么联系您?”她向车下喊道。“留个电话呗?”
公交开始发动了。
“要不,就在那里。有缘的话我们就在那个公交站台再见吧。”
汽车开远了。
终于,我打完了屋子里最后一只白蚁。坐在写字台前,面对敞开着的窗户,窗帘拉上了一半,另一半恰好能让我看到月亮。推敲着词句,灵感也迟迟没有涌现。不知什么原因,最近眼睛有时会莫名疼痛。忽而雨点绵密起来,几滴落在我的窗台上点蚀了灰尘密布的红砖。我关上窗户,将窗帘完全拉开。窗外是一片雾气缭绕,城市是万家灯火,一栋栋耸起的高楼闪动着无数个的方格,每一个方格都栖息着一个梦。月亮的光晕也开始布下一道道光束,偶尔几多乌云掠过才看不真切。窸窸窣窣如舞似歌,听得我想睡觉了。写完这一段就去睡吧。房间角落的瓜叶菊垂垂聆听着天空与大地的合奏,云翻雨覆叮当悦耳缥缈悠扬。浴室的门是紫色的玻璃和绿色的幕布,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透着梦幻般的色彩。
那个月份经常下雨,隔着一天或者两天就下一次。于是我隔着一天或着两天就出去一次,而每次都能在那个公交站台见到那个女人。
我们每次都聊很久,而且聊的东西都很不规律。一开始我们是从文学开始聊起,我说我喜欢川端康成和史铁生,她认为村上春树和余华也不错。后来开始聊起她的大学,她的经历以及她是在父母的强烈要求下考到了一所很棒的大学并且选择了医学中的眼科专业。而我则是终日无所事事,从高中开始写短篇小说一直写到现在。
后来逐渐聊到生活中的种种琐事。譬如某天早上她只喝了一杯豆浆,差点低血糖晕倒在办公室里。譬如某次我写小说时把喝咖啡的杯子打翻,导致我的初稿几乎作废。譬如最近即将开始的世界杯半决赛,她更看好巴西,而我更看好德国,因为巴西队的状态在比赛中能看出来实力有所下滑。聊着聊着就不知怎的聊到了钓鱼岛主权的所属问题,我和她一致认为这个岛绝对是中国的领土。某次聊到了关于音乐的话题,关于肖邦和贝多芬哪个比较厉害,毋庸置疑两者都是钢琴作曲的天才。她很喜欢贝多芬的一首第八钢琴奏鸣曲,我也表示肖邦的降b小调夜曲是我心目中的第一名。我说这个世界上有除了人类以外的生命体,她也对此表示认同。但当我说我曾经看到过一只飞碟时,她却完全不相信并且坚定不疑我是在吹牛,尽管我确实是在吹牛,毕竟那天看到的更像是一只飞过天际的乌鸦。我说我从来都没谈过恋爱,她说她谈过一次,但是在某天早上醒来时那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并且她再也记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但当时就是特别特别地伤心,事后却感到那种程度的伤心也不过如此。我说咖啡喝了更容易提神,她表示茶的优点更多口感也不赖。那天我们一起去喝了一杯星巴克的咖啡,因为我认为雨天和浓郁的咖啡所升起的水雾更加搭配。我说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但是到毕业也没有说出口。我努力回想我所暗恋过的那个女生的样貌,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对此表示遗憾,因为也许说出来了兴许能够表白成功。我也对此感到遗憾。
有一次我提到了蝴蝶效应,某只蝴蝶在某处挥舞了一下翅膀就能制造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她也表示这种事情非常有意思非常浪漫。也许那天的雨就是在某只蝴蝶的舞动下所诞生的。再有一次聊到了关于遗传学的问题,基因的序列是不断由我们的祖先进化而来的,而某些环境则会使那些基因开始选择性表达。某次我们说到薛定谔的猫这个实验,一个又死又活的猫始终另我难以理解。
我说我不是一个好人,她说我看起来绝对是一个好人,但我表示我并非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但也绝非一个好人。她不相信,于是我就不断地跟她说我内心一些阴暗的想法,一些我从来不会跟别人说的心里话,一些在白昼或者夜晚里的诡异的恶意和难堪的构思,甚至我的一些有点耍流氓的想象,尽管我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干过此类事情。
我说我的确是一个坏人吧?她说您不是,至少她认为不是。她也跟我说了一些她从未透露给别人的故事,譬如某次她的高跟鞋不知怎的断掉了,摔得头晕脑胀,第二天衣服穿反还上了一天的班。譬如她看一本过小说,结局不算是坏,但总的来说确实不尽人意。于是她就在卧室里哭了一宿,她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哭包。我说我很讨厌那些报社的编辑,总是让我一篇小说改来改去改个没完。她说她也讨厌她的上司,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认为自己的想法永远都是对的。我说我外表看起来不喜欢打理,但实际上心思是很细腻的。她说她外表看起来冰冷而拒人千里但实际上内心却也不乏火焰般的热情。我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失败的人,从来没有人像我一样这么一事无成,什么事都干不好,从小就自卑到长大也是如此。说着我就黯然神伤不断叹气,于是她说您别这么想,并且安慰我说我其实很厉害,很多人都无法成为一个小说家的。她说她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人,别人只要一提出质疑她就会感到非常的不自然并且不断否定自己,怎么改都无法达到自己心里的完美标准。她说她也是一个极其脆弱的人,看到一些令她触动的事情便会流下眼泪,而每每在哭泣之时永远都是倒在卧室的床上,永远都是孤独一个人在对自己宽慰。说着她就的眼睛就湿润起来,泪盈满眶。然后开始留下一行泪,两行。然后开始有抽噎的声音最后慢慢地抽泣起来。我说没事的您哭吧,哭吧哭吧我在这,这次有个人在这陪着您了。哭到激动时她就把头埋进我的胸膛里,而我也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后来的几天也聊了很多事情,总之我们无话不谈,互相也没有留下电话或者其他通讯的方法。只在下雨的时刻,只在那一段时间见面。 我们也相信彼此总会在那遇到,因为我们都相信缘分。
一个星期没下雨了。
“你是在等我吗?”女人打了一把伞。一把深红色的伞。 她穿着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的服装,淡蓝色加白色的束腰长裙让她本来就苗条的身材更加修长。穿着高跟鞋,光滑的小腿没有被裙裾覆盖,并且流淌着清澈的雨水。
“怎么这次没用‘您’?”我笑了笑。
“感觉太见外了,如果您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用。”女人轻撩粘在耳边的头发。
“就用‘你’吧,听着更舒服。”
“你是在等我吧,这次比上次见你可整整晚了一个小时零七分呢。”
“我没有,只是我们比较有缘分罢了。”我直视她的眼睛。“况且你怎么把时间记得那么清楚?是不是常常希望在这个点能再次碰到我?”
“我没有,只是我记忆力比较好罢了。”
“对了你不是眼科医生吗,我最近眼睛有时会忽然疼痛。”我抚摸了一下左眼。“帮我看看,行吗?” 她往我的位置挪了挪,把脸慢慢凑了过来。又是这样,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呼吸的频率,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那股幽香,我能细细地品尝。她朝我俯下身来,看着我的眼球,戴上了一次性医用手套撑开了我的眼皮,那上面还残留着来苏水的气味。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托住我的脸颊,瞳孔不断地注视着我的瞳孔,像是在寻找一段被遗忘了的文字。手指轻轻滑动,实在而真切的肉体的触摸让人近乎窒息。冰冷的手套的来苏水气味与她纤指的温柔和幽香产生鲜明的对比,鬓边的垂发不时拂过我的双肩差点让我一阵痉挛。此时我能看到她的白皙颈部有一颗痣,再往下点左边锁骨的下方也有一颗。而在衣领更往下的地方,那里隐没了一些更美丽的东西,隐没了女人胴体最美丽的部分,隐没了人类天性中最原始的渴望,隐没了我从未见过的女人的躯体,和女人的琼苞……然而我的目光却不敢有一丝偏离,因为稍微有那么一丝的亵渎都会流露出去被她的目光捕捉到。 “你头发梳整齐时看起来还真是挺帅的。” “我也这么认为,你也很漂亮。” 她捂嘴笑笑并再次坐下。“眼白上有很多血丝,大抵是劳累过度,你是不是经常熬夜写小说?”
“毕竟灵感的涌现必须抓住。”
“真是难为,灵感对于作家来说的确是最珍贵的宝物。”
“有时灵感一文不值,有时别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譬如说?”
“这我不能告诉你。毕竟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声悠长的笛鸣。红色与黄色的车灯缓缓向站台驶来。
车到了。
我和她还是共打一把伞,于是乎从她的后颈向下看去,因为衣服是宽松的,所以我能看到她光滑的脊背,紧致而有弹性的肌肉线条在她的背部滚动……因为打着伞,所以我不怕我的眼里流露出亵渎。
我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伞。
公交车上除了司机一人,就只有我们两个。
我很庆幸是下雨天,因为下雨天可以把时间拉长,无限拉长。由此我庆幸可以与她多呆那么一会儿。
慢慢地雨声渐悄渐沓,然后不知怎的就悄无声息了。忽而一道光芒从万里高空倾泻,于是在地面铺开一层金粉粉的闪亮。透过玻璃窗有几株光棱不断地游走于车厢间,一株一株随着车的开动而不断流动。那是阳光,原来雨停了。炽烈的光辉从云的顶端一团团扔下,一块块击碎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于是把野草和枯木把铁轨和高楼都竞相辗轧成熠熠生辉的金属,尖利的颤响从远处漫漶开来。一朵朵散不开的雾气包裹着无数的建筑,草木被阳光晒干烤的苦热,流萤连成一片连成一片密密麻麻。激动不安与微微阳光一同让人睁不开眼睛,闭上之后只有一片无边而均匀的红色,那是透过眼皮而看到的景象。
一块块光斑掠过女人的脸,一块块阴影也紧随其后。光与影的搭配十分和谐让人可以遥望而不会被惊动,不对称的视觉冲击并没有使女人的脸变得难看。反而使那一抹鲜红更加明媚而刺目。夏日如火如荼。油柏路面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湿漉漉的,像是一面镜子,倒映着晴空万里,倒映着骄阳似火,倒映着红的黄的车灯,倒映着高楼和铁轨,倒映着路人行色匆匆……
女人醒了。
“诶…怎么又睡着了。”
“下雨天确实容易使人睡着。”
“哇,放晴了呢。”她的手轻轻放在沾着水珠的窗户上。
“今年夏天第一次放晴。”
“可能是雨天太久了,窗外的风景看起来怪陌生的。”
“是很陌生,不过不是因为日出,而是因为我们坐错车了。”
这次我们是一起下的车,陌生的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路人,陌生的猫,陌生的草木和陌生的野花。该去哪呢,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女人也一脸茫然。
“要不去吃点东西吧。”
“行,我也有点儿饿了。”
“那家日料如何。”
“过去看看。”
我要了一杯咖啡,女人点了一杯茶。
“还有什么好吃的吗…这个饭团怎么样…来份三文鱼吧。”
“我要一份饭团。”
“上次看的那个小说你还记得吗?”女人小酌一口茶。
“嗯,你给我看的那个?”
“对,作者说暗恋一定是失败的,那么如何确定自己是在暗恋而不是在与那个暗恋对象双向奔赴呢?”
“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涉及到了量子力学的领域,薛定谔的猫知道吧?”我喝了一口咖啡。
“放射性的镭元素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而猫也处于死亡和活着的两种状态的叠加。”
“对的,在没有确定自己是否是暗恋之时,你所经历的所谓的‘暗恋’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暗恋,因为是处于暗恋与双向奔赴两种情况的叠加。所以说在被判定为暗恋之前,你所经历的并不一定是暗恋,可以说是无法判定的。”
“你的意思是一定要对他说出来咯?可是我不敢,因为它就像泡泡一样只能追逐不能触碰,一碰就碎了。”
“错误的,因为它不一定是那个泡泡,因为它不一定是暗恋。”
“好好好,我就是不敢去判定啊。因为我害怕失败。”
“可你要想成功,风险是必然需要承担的。你必须接受那个猫会死去的可能性。”
一阵缄默。
一阵长长的缄默。
“服务员,买单。”女人起身。
“不了我来吧,让女人来买单算什么。”
“行吧,那我就不客气咯。”她又坐下。
“你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女人轻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
“是一万光年。”
这次公交车上的人有不少,我甚至没有位置坐下了。
“这趟车人可真多。”女人坐着。
“是啊,对了我们还有几个站?”
“…四…五,五个。”
“你刚刚说的一万光年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看向地面。
“到底什么意思,我听了你那句话之后感觉有丝丝写作的灵感在涌现,我感觉我可以在此之上谋划一篇小作。”
“真的吗?可是我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我不能跟任何提起的事情。”
“你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不可以,我不能说。”
“我绝不会跟所有人说的!好吧,我对天发誓。”我把三根手指指向天空。
“也许我可以跟所有人说,但唯独不能跟你说。”
下一秒她立刻捂住嘴巴。
时间轰然静止。窗外微风兼细雨,淅淅沥沥幽丝缠绵。
忽而时间又开始转动,一阵风吹云涌轰隆隆跌宕铿锵雷声贯耳。大雨磅礴。
我终于知道她想说什么了,我早该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暗恋不能跟被暗恋的对象说,他就坐在你的面前,相距一米,你不能告诉他。就跟相距一万光年你也不能告诉他是一样的。所以我们当时约莫相距有一米到一万光年这么远。
我轻轻拨开她的手,用眼神告诉她我的回答。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用手指竖着挡在了她的嘴巴前面。
我说:“嘘。灵感什么的一文不值。”
我说:“看来那只猫不会死,而我也不是那颗泡泡。”
我到站了,但这次仍然是我们一起下的车。
她淋湿了,在浴室里洗澡。
我坐在沙发上喝着一杯洋酒,晃动的酒光四处乱撞将气氛也烘托得迷迷欲醉。喷洒溅落,水声不断,和窗外的雨水形成一段和谐的旋律。紫色的磨砂面的玻璃浴室透射光,隐隐看得见她的身影在里面晃动。一些真切的隆起和一些虚幻的陷落……绿色的布幕也将卧室照的淡淡亮亮挂着晶莹的水滴,里面雾气缭绕水雾飘幻宁和。幸运的水珠落在她身上,不幸的则掉在了四周。那些水滴在她的表面撞碎,然后又汇聚成一道道水流从她肌肉的纹理上不断流下。那些紫的,墨绿的,浑然缥缈的雪白。深暗的影子勾勒出胴体的形状让我想入非非,以及想入非非中那雪白的肌肤,那些真切的隆起和虚幻的陷落……我觉得我的身体随着我的灵魂和我的心跳一起震颤不息,全身一阵痉挛。脑海里不断重复对那件事情的渴望,那人类的本能,人类最原始的渴望。 我喜欢下雨天,因为雨天是能够使人释放出本性的天气。
水声停了。片刻,女人站在浴室门前,背后灯光将她的身形剪影勾勒得完美无缺。那是一道最美的胴体,那是一朵我从未见过的,女性绽开的花蕾……
此刻望穿秋水。此刻望穿了肉体的那一条无形的界限,那一道虚幻的隔阂。此刻我和她的心魂在肉体之外相遇,目光不断地漫漶到天与地的尽头。此刻我和她不再相距一万光年,此刻他们的距离约莫在零的开区间到负无穷。绵绵细雨,万物萧疏,荒凉芜秽。灵魂脱颖而出,欲望皈依梦想。在光的前沿或思之极端,我们生死同一。本能,人类从古老的祖先那流传下来的本能,基因的序列锤炼成爱情的祭奠——性,得禀天意。此刻是肉体与肉体的融会,心灵与心灵的贯通,细雨窸窣如歌,风吹曼妙如舞。我们低吟高唱不舍昼夜,期期艾艾吟吟脉脉。万物垂垂聆听,四周有铃声叮当悦耳缥缈,八方有鼓声振聩跌宕铿锵。此刻天空空星图描绘而出,地冥冥槐树静止顿悟。烛光寂暗,满目凋敞。相互摸索着,用颤抖的双手相互摸索,仿佛在核对着对方身上遗忘了整整数万年的密码。相互抚慰着,用绷紧的肌肉相互抚慰,如同在清点着残缺的丢失的碎片。我就是你遗忘了的密码,而她则是我丢失了的碎片……天上人间,我和她在此时神游六合,没有羞耻之念,唯有本能的移动恰如幽明之灵鬼不识物界之规,为所欲为。形影不离,各自在欲望的海洋里周游不息,窃窃私语隐匿成秋叶熙攘,魂销魄荡则化作落叶猩红。像是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像是一支跌宕起伏的舞蹈。风吹叶摇影动,漫天飞卷缠绵。爱情之火近乎癫狂,酩酊大醉是梦非梦。此刻人间,意惹情牵,恰如菩提水之水滴入红莲两瓣。古老的神恩,庄严的祭祀,肃穆的典礼。那是一场历史的演变,倏而变成今宵悠悠久久发聋振聩亘古不息的缠绵。耳边有絮语徐徐回转,周身有云雾缭缭绕绕。呼吸声此起彼伏……
她的身体如同一匹跑倦了的野马,在欢快的乐土上打滚翻腾。我用她黏腻且沾满汗水但仍然散发着幽香的头发拧成一团捂住她的口鼻,一阵近乎疯狂的嘶鸣,然后是一阵无声的震颤,她在窒息中迎来高潮……
重新跌落人间,我坐在飘窗上静静地抽着烟,窗外是万家灯火。淅淅沥沥的雨将所有的灯都渲染出一圈圈光晕。
女人洗完澡,穿好衣服坐到床边,用手轻轻扇动推开那迷蒙的烟雾。
烟味和幽香融会得和谐,恰似一段优美的旋律。
“你这是第几次了?”她轻声问。
“抽烟吗?第一次。”
“我是说做爱。”
“第一次。”
“看不出来啊,尽管你确实有点儿不熟练。”
“我没做过爱,但是我看过别人做爱。”
一声虚弱得缥缈的笑。
“和你说话我总是感到很舒服。”
“我也是。那你是第几次呢?”我低着头望着窗外的城市。
“第二次。我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我才二十一,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
“我现在是二十一岁。”我转头看向她。
城市的灯光仍然不灭地照耀,一圈圈光晕也孜孜不倦地洇开。月亮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不断地周而复始,重复着从我们祖先刚出现于人世中便早已开始了的运动。偶尔有几篇乌云遮挡住它的光辉,偶尔几道有穿透出来。淅淅沥沥的雨让我看不真切,那月亮仿佛一块糖正悄悄溶解在黑色的水中。一颗颗水滴在玻璃窗上砸碎,然后汇聚成一柱柱水流不断从高处流下。由于室内外的温差,那上面蒙住了一层薄薄的朦胧。
女人睡着了。苍白的脸颊流露着春天般不安的诱惑,亦有秋天的静谧与安详。红唇依然如玫瑰般绽放着,隐隐摇曳开得雕琢安详却红得刺目,与周围的环境无法融入,譬如在背景全是黑白的一张照片中出现了一朵开得火红的花,我仿佛能闻到这股花香。再近一点仔细地看,她洗净了满身污垢,现在的她是如此光洁清澈。清澈得洁净无瑕像是一块仔细雕琢的玉,像是一朵滴着露珠的水仙,娇嫩得吹弹可破。抑或是一片晶莹的雪,不,像是一条纨绔的冰河像是一场期期艾艾的大雪,不,像是一整个冬天。冬天冰冻万里,整个世界都是一阵幽深烂漫的白色,那是一个纯白的世界,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雪面上开着一朵红得热烈红得刺目的玫瑰,在冬天的冰块里冰封住的一朵玫瑰,去年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我想采下这朵玫瑰。
“要走了吗?”我坐在床边。
“嗯,我毕竟还是有一定时间是要去上班的。”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还要回家。”她穿上文胸。
“回完家呢?”
“兴许我会再来,但得过一会儿。”
“这样啊,没关系。”
“你别误会,我是说我们进度太快了,需要一段冷静的时间。”她理了理衣领。
“我懂我懂,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就好,我要走了。”女人穿好高跟鞋。
“下次怎么见面?你给我留个电话?”
“要不,就在那里。有缘的话我们就在那个公交站台再见吧。”女人轻声笑道。“我每天下班都坐那趟公交。”
“你就这么相信我会再去那?”
“我相信缘分。”
咔哒,关门声。恰似老树上的一颗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
坐在写字台前,面对敞开着的窗户,窗帘拉上了一半,另一半恰好能让阳光飘忽进来。推敲着词句,灵感也迟迟没有涌现。忽而狂风大作,阳光之下亦有细细雨丝,几滴落在我的窗台上点蚀了灰尘密布的红砖。我关上窗户,将窗帘完全拉开。日光悠悠扬扬将天空中的雨滴也点亮得闪烁耀眼。窸窸窣窣如舞似歌,听得我想睡觉了。可现在是正午,我不能去睡觉。房间角落的瓜叶菊垂垂聆听着天空与大地的合奏,云翻雨覆叮当悦耳缥缈悠扬。浴室的门是紫色的玻璃和绿色的幕布,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透着梦幻般的色彩。写完这一段就出去走走吧,因为我喜欢在下雨天出去走走。低矮的伞沿可以遮挡住我的视线,更能遮挡住别人的视线。
我喜欢下雨天,因为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打伞。
“女士,你是在等我吗?”
“并没有,今天只是恰好加班罢了。”
“看来我们真是有缘分。”
“哈哈哈…是的呢。”女人捂起嘴巴笑得往后仰。
“大概两个星期没见了吧。”
“这两个星期都没下雨。所以你只在下雨天出来?”
“我喜欢下雨天。”
“我以前并不喜欢下雨天,但后来喜欢上了。”
“是因为我?”
“有一部分原因,但确切地说,是因为一段经历。在那段故事之后,一段特别的故事之后,你仿佛就会喜欢上某一个氛围。”
“我懂你的意思,因为一段经历而爱上一个城市的人也不少。譬如睹物思人,譬如睹物思物,譬如睹物生情。好比如说我看到枫叶就会想起秋天,听到圆号就会想起山谷,听见钟声就会有一幢黄昏下的教堂浮现在我脑海中,就好像钟声就是黄昏所发出的声音一般。”
“你描述得真到位。譬如一下雨,我就想起了你,想起来那段经历。雨天淅淅沥沥的声音就好像是你出场就自带的声音,草木和泥土的气味也像是你身上的味道,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显然在我眼里你也是下雨天的化身。”
我喜欢下雨天。
我们同撑一把伞,我们靠得很近。此刻我的眼里没有了往日一般的亵渎流出,取而代之的是肃穆的凝视,是对美丽的欣赏,静静地欣赏……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我们都没有位置。仿佛跟站台不是一个世界,也许仅仅是因为那个站比较偏僻稀有人烟。
车笛声四面八方环绕过来,雨天路面湿滑,大家都不敢开快。于是堵车将时间无止境地拉长,她轻轻拉住我的肩膀,在一晃一晃的车厢里也站得安稳。就像一朵随风飘摇的花,尽管摇摆但却漫不经心,一点儿也不慌乱。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冷艳拒人千里。红唇仿佛一朵生长在冰河时期的一朵玫瑰,直到今日被我采摘而下,一朵跨越了千万个世纪的玫瑰。堵车将时间漫无目的地延长,那是二十一世纪以来最悠久的一幅画卷。
浴室里闪动着她妙曼的身姿,闪动着灵动的紫红色和墨绿色,闪动着一些洁白的光滑的,闪动着一些水声,落在她身上的或者散开在四周的,闪动着一些真切的隆起,闪动着一些虚幻的陷落……
坐在写字台前揣摩词句,却没有一丝灵感。
忽而浴室门开了,蒸腾的雾气缓缓飘出,缭缭绕绕缠住她的躯体,和那些紫的绿的光一起缠绕住她的躯体,她的躯干,她的肌肤,她的真切的隆起,她的虚幻的陷落。
在此之前有一丝灵感喷涌而出,我本来想开始写点什么。
然而我把笔一甩砸到桌面上。
去他妈的灵感,去他妈的一文不值的灵感……
就这么扑过去,一起倒在柔软的床上,像是倒在一片流连着幽香的花海。影子和形体的移动循着相同的频率不断连贯。那虚假的触感,我的双手揉捏得近乎不真切。急促的呼吸声在我耳边荡漾起伏,气流不断吹在我的脸上,让我的心跳不自主地随着她的节奏开始一起舞动。呼吸声零零碎碎如舞似歌,心跳声熙熙攘攘如歌似舞。
快要来了,她用指甲在我背后不断抓挠,胸膛紧紧与我相拥与我结合在一起成为同一个形体。她的牙齿轻轻地咬住我的斜方肌,然后松开又用双唇不断地在我锁骨上吸吮。一道一道红色的印记,一朵朵开得不香也不雕琢的花……最后的时刻,我用她湿漉漉且沾满汗水但仍然散发着幽香的头发拧成一团捂住她的口鼻,一阵近乎疯狂的嘶鸣,然后是一阵无声的震颤,她在窒息中迎来高潮……
“怎么这次不抽烟?”
“太呛了。”
“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呢?”
“想必是因为下雨天,我在下雨天出门,而你刚好下班。”
“这可真是一场不切实际的缘分。”
我点燃一根烟。
“你不是不抽了吗。”
我看了看她,吐出一口烟。
“兴许这并不是一场偶然的相遇,这场相遇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命中注定了。”
在某个遥远的国度,兴许是某所学校某个流连着圆号声的花坛,那里的某只蝴蝶在某朵野花上做梦时轻轻地扇动了一下翅膀。就这么一下,一下气流的改变,它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睡梦中的舞动会在遥远的某个城市引发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那大雨不断地下啊下啊,把某一辆公交车的发车时间延迟了,将时间缓缓按下的零点五的倍速播放。那雨下啊下啊,把某个下班的女人淋湿了,让某个作家在午后想出来走走,因为他喜欢下雨天。在公交车上,雨还是不停,把时间无限延长,让男人和女人有了更多相处的时间。那雨下啊下啊……连绵不绝。 或者更早,在女人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在她和父母商议了许久之后,于是最终慎重地选择了眼科专业。她在大学里努力研习,最终进入了某所医院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眼科医生。于是她拥有了非常自由的上下班时间,于是在某个连绵不绝下着雨的午后,在她下班的途中与一个喜欢下雨天的作家相遇了。 再早一点,在那个男人出生之时,零零星星的雨点让他在睡梦中更加安详。淅淅沥沥的歌声宛如天空与大地的合奏无穷无尽无边无垠,唤醒了他基因深处的某个序列的表达。再往前推,古人也常常在雨天出游,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往前推,人类的原始部落习惯在雨天不出门打猎而待在山洞里烧着篝火取暖,淅淅沥沥的声音让他们安心让他们容易入睡,下雨天,他们喜欢下雨天。往前,再往前,古老的地球中所诞生的第一个具有生命潜能的东西,它也许在一个火热多雨的天气中在冒着热气滔天巨浪的海洋里慢慢地养精蓄锐,最终在滚烫的冒着热气和一颗颗蒸腾气泡的海底的某个火山的热泉口里演化出了氨基酸,演化出了细胞器,然后演化出了细胞膜……可能生命之初也是在下雨天诞生的。也行从这一刻开始,之后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
一家陌生的日料店,阳光明媚。
“其实我当时很害怕你是那颗泡泡。”
“我懂,我也怕。”我喝了一口咖啡。
“我们这算是互相都很幸运,不是吗?”
“也许是,但也许也是命中注定的。”
“如果说你是那颗泡泡怎么办?”
“我不会是的。”
“我说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丝颤动。
“没有如果,你已经打开了盒子,猫并没有死,所以不再存在一个即死又活的猫了。”
“好吧…假如你并不爱我……”
“那么就不会有这场谈话,所以你的假设不成立。”
我转头看向日料店的落地窗外,许多红的黄的枫叶横着竖着挂在幕布上。几支红色旗杆在阳光的照耀下安然地挂在店门之上,一动不动忧喜不惊。隔壁有一所高中学校,透过铁的栏杆看进去,那里面很大。我努力向最远处望了望,但仍然看不到尽头。
校园里有一座古老的花坛,阳光寂静平铺开来,将地上每一个坎坷都映照得辉煌灿烂。无形的风孤单地吹着,时而红叶舞动翻起阵阵浪花,时而抚弄花丛鼓起片片香风,时而摇曳树干果实坠地,时而将柔和的阳光吹进阴影里徘徊。像是黄昏固有的声音一般,像是太阳与海平面碰撞而颤动的余音一般,远处教堂的尖顶缥缈出钟声,悠缓而惆怅。那钟声推动着花坛里的泡泡四处飞舞漫无目的地巡游,在炽烈的光芒之下熠熠生辉散发着耀眼刺目的虹光,然后你推我我推你不断碰撞却没有一个破碎掉。
从花坛的东面到西面从南面到北面,从花坛的最上方到它四周坍圮了的巨石的阴影下,从进去到出来从出来到进去,从始至终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间游荡。圆号声沉重而端庄,宁静而典雅,激昂而惆怅,肃穆而欢欣。那曲子散漫进茵茵草地,又荡漾进枫林之中,吹奏着过去,吹奏着未来,循循往复生生世世不断响彻着。 一只幻蓝色的蝴蝶正安然地匍匐在一朵连翘上做梦,忽而像是梦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一般,它就这么扇了一下翅膀,就这么不经意地扇了一下翅膀。那翅膀推动了一朵无形的气流,微弱的气流从一个点开始扩散,渐渐地形成一个面,然后不断向远处流动。流向另一个城市,流向大地,流向天空,流向现在的某个雨天,流向未来的某个雨天。流向过去的某个雨天,也许是那个雨天。
我躺在床上,女人躺在我怀里,呼吸均匀地吹在我的脖颈上。窗外雨水淅淅沥沥,城市的灯光氤氲散发着丁达尔效应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水滴撞碎在玻璃窗上,汇聚成一柱柱汩汩的水流。由于室内外的温差,窗户被蒙上一层水雾。
下雨天是容易让所有人释放出原始的渴望的天气。皈依于那基因序列构建成的时刻,我们游离于天上人间。
我喜欢下雨天,尽管有时不需要打伞。